痴儿2

五更天刚过，柴房门便被推开。

走在吴婶子前面的中年女人，身姿丰满，穿红戴绿，面白敷粉，高髻坠着一只银步摇，一动一缓间，发出悦耳的叮铃铃声。

“吴婶子，这些丫头便是你说的好货？”

“哎哎，正是呢，杨妈妈您瞧。”吴婶子把个头最高的二丫头掐着手臂逮到她跟前儿。

“这个二丫头，今年十一岁，家里穷到吃不上饭，这不，她娘是我远房亲戚，特特托我给她寻个好差事呢。”

“二丫头手脚利索，做事麻溜儿，若是进了好人家，也不堕了您的名头不是。”

“擡起头来。”杨妈妈双手环胸，柔声道。

那二丫头惴惴不安地擡头，眼睛不敢对视，两股战战，丝毫没有昨日的淡然。

“模样倒是有几分清秀，若是想在内城寻个好去处，这个模样倒也使得。”杨妈妈满意地点头。

“红丫头，记一下名儿。”

“多谢杨妈妈，劳您添累了。”吴婶子给二丫头使了个眼色，那二丫头也是个机灵的，当即便扑腾跪下，给杨妈妈嗑了个响头。

“多谢杨妈妈！”

“多谢吴婶子！劳您二位辛苦了。”

“嗯不错，是个进内城好人家的苗子，确实是个好货，吴婶子，这次你可走运了，内城有贵人相看清白人家的丫鬟，若是这二丫头入了贵人眼，你这差事也好交了。”

吴婶子眼睛一亮，笑道：“哎呦哎呦，那便借您吉言了。”

“这第二个好货，便是这小翠儿了。”吴婶子在站着的丫头当中，没寻到人，当即眉头一竖，似发火之态。

二丫头刚得了夸，便出声提醒了。

“婶子您看，小翠儿躺那儿呢。”

二丫头一指角落，还趴在地上睡觉的丫头。

吴婶子气她不争气，直直走过去，一把掐在小翠儿后腰处。

剧烈的疼痛让小翠儿从美梦中唤醒，她睁眼便疼到掉泪。

身为奴籍，最为忌讳在主家面前落泪了。

吴婶子倒吸一口凉气，毫不留情地扯着她到杨妈妈跟前儿来。

“擡起头来。”

小翠儿泪眼朦胧地擡眼，七八岁的小姑娘颜色姣好，一双桃花眼懵懂中含着初显的风情，只可惜眼神实在蠢笨，因着落泪，眼尾坠着一团嫣红。

杨妈妈眼前一亮，凑近了，擡着小翠儿嫩白的下巴，左右打量，又朝吴婶子望去。

“这种好货，不如让给我？”

吴婶子心里暗叫不好，这小翠儿原是她最看重的好货。

她殷勤笑道：“哎哟我的好杨妈妈哎，这个我可不能让给您使唤呢。”

“一来她家哥哥与我同村，签的是奴契。”吴婶子伸出手指比了个数，“她哥哥只愿签五年的契，原是她家哥哥要去当兵，家里再无人了，怕幼妹在家被人欺负，特特使了钱托我一定找个好相与的主家伺候，等奴契一到，便要赎回去的呢。”

“二来，虽您这地儿是个好去处，但不适合签奴契的，我吴婶子在无量城做了多少买卖，靠的就是守信，若是教我言而无信，那以后还有好人家托我寻个好主家吗？”

“您看，招娣她与我便签的死契，您若想要，我便是送您使唤也是舍得的。”

“行了行了，我看这小丫头颜色不错，有心培养一二，你既不愿意，那便算了。”

吴婶子脸上笑开了花，心中暗吐口水，心道：

哪个好人家的丫头进了你这下三滥的破地儿，这辈子算是完了。

“不知贵人何时到，这需要准备什幺？还劳您烦心呢。”

“贵人天亮便到，红丫头！”杨妈妈可惜地看了一眼小翠儿，转身唤了丫鬟过来。

“带她们去洗漱洁面，贵人可见不得乡下丫头邋遢模样，好好清理一番，莫要污了贵人的眼睛。”

“省得的呢。”

红丫头带着人去厨房烧水洗漱，二丫头勤快，也想卖个好，便殷勤地帮着拾柴烧火。

耽误了半个时辰，终于洗漱完毕。

先前几个丫头都是蓬头垢面，看不出差距，现下整理干净，又换上杨妈妈准备的丫鬟衣裳，便能看得出来，这的确是批好货。

特别是那小翠儿，都是乡下出来的泥丫头，偏她要比旁人白出几分来，懵懂的桃花眼，挺翘的鼻，小巧的嘴儿，模样都比旁人出挑。

杨妈妈见了，笑着朝吴婶子道喜：“吴婶子这回可得给我备些礼物了。”

“可使得可使得啊。”

几人在房内坐着烤火，暖烘烘的，熏得小翠儿又开始打瞌睡了。

待鸡叫声声响，天光逐渐明朗。

邦邦邦！

三响一停的敲门声，杨妈妈使唤红丫头去开门，吴婶子眼睛一亮，支着脖子打量。

门口停了一辆马车，年岁颇大的婆子穿着黑金裙袄，脚踩厚底棉鞋，头发梳得一丝不挂，上插着一支玉钗。

她身后又跟着两个十五六岁的小丫鬟，皆身穿浅绿袄裙，统一的垂髻，坠着娟布扎的花儿。

“贵人今日来得可早，不知用过早饭了吗？”杨妈妈吩咐红丫头上了热茶，又将婆子迎到一进的正房内。

“多谢关怀，有劳费心了。”婆子微微颔首，回了一礼。

“不知丫头们在何处，府里有喜事，怕是忙不过来，不便耽搁太久时辰。”

杨妈妈闻言便急道：“吴婶子，快快将丫头们唤来，莫要耽误贵人急事儿呢。”

“是是是。”吴婶子忙不迭回道。

她快步走到偏房里，亲自将睡觉的小翠儿从火炉边拉扯起来，怕留下痕迹，便用力地在她手臂上一掐。

小翠儿便又被从美梦中唤醒，她梦中梦到哥哥给她烤了鸟蛋，还没来得及尝个滋味，便被人掐醒了。

小翠儿期期艾艾地吸了吸鼻子，一蒙头被吴婶子用湿帕子盖住，冷冰冰的帕子瞬间让她清醒。

“现下贵人在正房，你们若想进个好人家伺候，便给婆子我机灵些！若是得罪了贵人，仔细你们身上的皮！”

吴婶子拿出平日威严，吓得小丫头们惴惴点头。

“擡起头来让贵人仔细瞧瞧。”

杨妈妈拍了拍手，笑道。

众人齐齐擡起头来。

婆子端坐于主位，并不看向她们，身旁站立的小丫鬟奉了热茶恭敬地递给她，低声道：“苏嬷嬷请用茶。”

那苏嬷嬷浅呷一口茶，略略沾湿了嘴皮，便放下了。

她擡起眼，打量着厅中站立的小丫头们，并不开口。

一时间，无人敢开口说话。

苏嬷嬷眼神从她们身上一扫而过，待扫到小翠儿时，停顿了一瞬，片刻，便不再看她们了。

“吴婶子是吧？”

“哎哎是的。”

吴婶子乡下来的，并不懂城中规矩。

苏嬷嬷皱着眉，没有追究。

只露出个浅笑，问道：“府里只挑三个，不知你这丫头，是甚幺个价格？”

活生生的人待价而沽，却无人觉得冒犯，反觉正当。

“这……”吴婶子有些犹豫，她领了五六个丫头进城，自然想把人都送出去才好。

“我是听杨妈妈说你这里有好货，才愿意来这外城，若不然，使些伢子到府上挑选便可，何苦来走这一趟？”

吴婶子头上冒汗，拿眼递给杨妈妈。

贵人这是，不满意？

杨妈妈想着中间的好处，更不愿得罪贵人，便笑着附和。

“贵人请看，这次好货不少，若是贵人府上缺人得紧，多挑两个也无妨，若是过了这回，吴婶子可得年后才来了。”

吴婶子连忙笑道：“正是呢，不瞒贵人，这回原本是不想来的，是杨妈妈托人来嘱咐，说务必备好货任贵人挑选，婆子我这才鸡飞狗撵地去寻了这些丫头来呢。”

苏嬷嬷不紧不慢，等她二人说完才开口，道：“府里选人在精不在量，只需三人便可。”

见她不松口，又不敢轻易得罪，吴婶子咬紧了牙关，总不能使她白来一趟。

“如此，便一个丫头，五两银子罢。”

说完，吴婶子心有惴惴，怕被骂狮子大开口。

苏嬷嬷起身，走到丫头们面前，最后站定在小翠儿身前。

“这个小丫头是奴契还是死契？”

吴婶子：“这丫头是奴契，受她哥哥所托，以后肯定是要赎回去的。”

苏嬷嬷拧着眉，道：“我主家府里规矩多，其中一条，便是只要死契，若是奴契，这丫头便要不得了。”

吴婶子心里一惊，看出来贵人是挑中了小翠儿，但这……

杨妈妈想着，这等好苗子既然自己得不到，那吴婶子也别想再带回去。

当即笑道：“这小丫头颜色好，若是进了贵人府里，想必也是可以的，既是奴契，不若贵人多出些银两，我使人去官府，换个死契来？”

晏朝律法，死契需得报备官府，一旦入了死契，便不算个人了，是花是草是桌椅板凳   是比奴契还要低贱的，被主家折辱，或是打骂致死，纵是报官，也是无法的。

吴婶子犹豫不决，小翠儿哥哥使了银子托她寻个好主家，等他回来赎回，若是给他妹子入了死契，那回来可不得寻麻烦嘛？

杨妈妈见她犹豫，便将她拉到一旁耳语。

“吴婶子你还犹豫甚幺？内城来的贵人，难不成比你在外城找的主家差吗？”

“可……她哥哥参军，回来找不到妹子，这可如何是好？”

“你糊涂啊，且不说这小丫头会不会找不到，也得等她哥哥有命回来才行啊。”

吴婶子眼睛一亮！

对啊，参军之人九死一生，也许此生便回不来了。

“贵人，这小丫头我放心不下，若您愿意，可多使些银两，我这便去官府换契。”

“这小丫头颜色好，便是价格贵些也无妨。”

“你着人去换契罢，银瓶，取二十两出来。”

听到这个数，不光吴婶子眼睛都要落出来，便是杨妈妈，也是大吃一惊。

想来贵人愿使二十两银子买小翠儿，必不会教她轻易没命的，唉，也算不负小翠儿哥哥所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