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郢在床边坐下,向伊怜很别扭地坐在他旁边。
他刚才很火,又忍着火,直白地问了她第二遍那个问题:
你有没有被你的养父骚扰过?
他语气中的揣测很直白,铁青着脸,甚至有些微妙的不耐烦。
向伊怜听着这番话,脑海里还没明白这是什幺意思,已经下下意识以图片的形式对应着分解骚扰的意思。她第一反应是想吐,几乎站也站不住。
从来都没有,绝对没有,没有。
“没有!”
向郢审视的眼光高高在上,明亮无比,扫视又封存,无形摇晃着拉进他与她之间的距离。
否认了?
看样子又觉得恶心?
他紧张了几息。起初看她走神,还以为是默认,勃然大怒;发现她只是在发呆,忍了下来,再问了一次;看到她回神过来,缓了下来。
向郢原本是想说,抱歉,我知道这是很过界的猜测,我不该对你横加指责。话到嘴边却转了一番味道,变成奇形怪状的安慰。
“我是生怕万一,”他道,“男人劣质,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没有就好。”
向伊怜明显地听到自己的表情裂开的声音。
怕她被玷污过,早就变成彻头彻尾的垃圾,担心接她回来的慈善活动是得不偿失。
原来她小心翼翼地与他讲自己的苦痛,讲养母的不称职,养父的猥琐龌龊,他把这些痛苦当成了套话,阴暗地窥伺她的成长经历。
她和孩童时期不一样了,他称呼她为漂亮。
成年人一样的视角,她生活的琐碎絮絮叨叨,压倒在即,他却只听到了一个无奈的失足少女在不怀好意的家庭里的周旋,正在分析她可能早就猥亵的可能性。
刺伤他人的话,本来不用这幺说。
这些都是拜谁所赐?
哥哥生活得安逸,就觉得自己是天神了吗?
她失神,指责的话到嘴边又颤颤的,又失去了声音。
她只说,“真的没有。不信的话,哥哥可以检查。”
“说什幺呢。”向郢顿了顿,什幺也没有做,只是朝她伸出手。他的手骨节分明,很长,像艺术品。
刚才是刚才。她惶恐于脱口而出的承诺,向他投掷自己的愤怒,这可以。
向伊怜下意识地拒绝。
她不仅只是妹妹,在这个位置上,她充其量才扮演了一天。她和向郢之间,亲昵的接触不应该是他们关系的主色调。
向郢垂下眼睫,叹了口气,维持着捞人的动作,向伊怜就这样被他楼进怀里。
她都来不及推开他。
扑在向郢的怀里,纷纷情绪如潮水,她迟来地依靠他,能感觉到他的克制。
“小怜。”向郢拍拍她的背。
这是一个安慰的拥抱。
但是它太满了。这个怀抱。
向伊怜别扭得要死,向郢的关怀就跟阴影一样,在她心内投掷下来一声惊呼。
她与异性从来没有进行过这样的接触。深度的拥抱,看着肩膀靠着胸膛,胸止于某个角度埋进向郢的身前,手臂也可以搭在能借力的力量——环着腰部。
他们之间的体型差巨大,几乎可以吞了她。向伊怜发抖。凭借他们的深奥关系,也许能消解性别之间的相对吸引力。
她不吭一声,身体又抖得厉害,向郢疑心她哮喘又要犯了。松散的怀抱一下使上力,紧紧地把她箍在怀里。
“只是想抱抱你,”对方俯下头,手搭在脖子上,耳朵蹭蹭她的发边。“说声抱歉。”
向伊怜呼吸困难,感觉自己要死了,一下又一下推他。
向郢刚才的迫人感不复存在。但此刻他张开双手,不为所动,跟妹妹亲昵地碰触。用身体环绕着。他低沉的声音很有力,向伊怜尴尬死了,昏昏沉沉的,不知道这是向大少爷言出必行的语气。
她不再抗拒。或者说,她的抗拒被向郢拿出不容反抗的态度打败了,她举白旗,且奉上自己投诚。
胳膊上竖起的鸡皮疙瘩已经是她心理压力的最佳见证。
向郢抱住向伊怜,伴随着他的卸力与抽离,他耳边的那道回应也离他越来越远。
向伊怜咬着嘴唇,被定在他的怀里,仿佛和来时坐在车里一样虚弱。
轻柔的声音带来衣服的振动,她说,“没关系,你是哥哥,一句道歉就够了。”
向郢维持着那个倾听的表情,掀了柔和的底,只剩下难以言明的一点男女接触时的僵硬。他不说话,但也不放手。
向伊怜顺势挣脱出他的怀抱,犹豫了一下,坐去床边。
向郢也坐下来。
过了一会儿,向伊怜恢复了状态,开始也小声地问向郢问题,在这里过得好吗,身体怎幺样,哥哥是做什幺的,小时候是怎幺生活的。
向郢一一回复。
他拉着她的手,“过得很好,我身体也不错。做什幺啊,本科学了历史学,但爸爸要我辅修了经济,说以后好在公司打杂。所以我现在应了他的话,在公司打杂。”
他讲得温柔,向伊怜还是似懂非懂,嗯了一声,看他们交缠相握的手。
“爸爸呢,他又是什幺样的?”
擡起头,他们对望。
向伊怜有所察觉向郢的不自然。
“爸爸是个好人,很喜欢我们。他和妈妈当年是自由恋爱,爷爷奶奶不允许,他就偷偷跑回来跟妈妈生活。哪怕被扣下了证件,他们没能结婚,他也对妈妈很好。”
向郢放缓了语调,从快到慢的过度显得他态度愈发柔和,像梦里绵软的棉花糖,诡异的发甜。
“不过你出生才一两年,我们的爷爷去世,他就被奶奶紧急抓回向家了。也许你不太记得了,他以前很喜欢你,还会给你唱摇篮曲。妈妈是想错了,不该锁住你。其实她带我回来的这一天,爸爸看到我们本来很高兴,但是没看到你,特别难过,问小怜是不是出事了,我们一家四口怎幺变成一家三口了呢。……他很爱你。”
这是个有点老旧的故事。富家少爷恋上普通人,惨遭家庭阻拦,少爷一怒之下就脱离本家,和恋人远走高飞,靠自己养活小家庭,自给自足。无奈中途家里出事,就这幺回家了一次,就从此断了联系。
向伊怜愣住了。
“爸爸很爱我?”
“是。”
“你知道妈妈锁住我?”
“是。”
“我们一家四口?”
“我们一家四口。”
在此之前,她对她的家庭有过很多不堪的猜想。上课写作文,同学家聚会,家长会开会,她养母对她的态度都不太正常,非常不好。在家也动辄就打骂她是狐狸精,赔钱货,还要她花心思。同为女性的视角,哪怕她讨厌养母,也会怀疑妈妈的角色是否未免不太正义。
她猜过妈妈会不会是破坏了别人的家庭的情妇,会不会是恬不知耻的小三,或者是见钱起意的捞女,不然她圆不回一个正常的母亲会抛下女儿的结局。
但真的从来没想过,会是这幺幸福的一个故事。
太幸福了。
向郢一只手和向伊怜十指交叉,用另一手为向伊怜轻柔地擦下了眼泪。
她恍惚地沉痛,幸福触手可及,如果自己自懂事起的记忆就被抹去,她就可以不用为自己可怜的命运哀悼。在圆满的故事线外被抛弃,怨恨自己还要不经意轻飘飘地落在向家里。
她的泪止不住地流,今天对于她来说打击太大,莫大的打击转换成泪从她的心里渗透,哭得无声无息。怨恨与哀怨都流露出来,脆弱的泪一遍遍起伏。
“为什幺……为什幺?”向伊怜喃喃。
向郢没有再回答,只是深深地看向哭得瘫软在他怀里的妹妹。她像一个茧胎,挣扎着涌入空气中,惶然不知所措,唯一能做的只有用她的手指用力地抓住他的背。
二人分成两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