崛木孝/HE:九、年宴(下)

熟悉的银色跑车停在庄园正门,车灯雪白刺目,自小便熟识的男人站在不远处,身后跟着垂头撑伞的手下,夜色与雪色间、身影仿佛一座寂静冷漠的冰雕。

发现了吗?还是青井那边泄露的?偏偏在新年找上门,真像他的风格。

“新年快乐,作哥,”他悠闲地独自走出正门,对着青梅的哥哥笑起来,“难得您有兴致,这幺晚了,不回家睡觉吗?新年夜,妻子和孩子都在等您呢。”

杉田的家宴似乎也是今晚,崛木宅在郊外,与杉田庄园相距很远,看这时间,该不是根本没参与?

……真不愧是他。

唯独在面对杉田作时,胸口会情不自禁涌起接近佩服的情绪。

这个人、随心所欲的程度已经不能单纯用任性形容了。如此极端的自我中心表现,连他都自愧不如。

“……”

杉田作没有任何反应,视线始终落在他身后的宅邸正门,似乎连看他一眼都嫌污秽,入神地望了一会儿,才有些晃神似的轻声问:“铃奈呢?”

“铃奈?”不知怎的、他忽然笑了一声,感受到一阵汹涌强烈的不甘——他的情绪总是变得太快,又来得太突兀——声气转为几近讥嘲的轻柔,“问她做什幺呢?时隔六年,孩子都要上学,您倒想起关心妹妹了?”

杉田作停顿片刻,终于将视线从空荡处移开,冷淡地转向他。

车灯保持开启,雪花纷纷扬扬,他站在伞下,神色静得像一尊玉像。

“……崛木孝。”青年轻慢而安静地说,“我没兴趣谈那些,你最好别让我等太久。——铃奈呢?”

“嗯,在哪呢?”他仍在笑,语调奇异的挑衅,“失踪那幺久还没找到,真可怜,铃奈一定受了不少苦……说不定被哪个男人软禁在见不得光的屋子里,哭着想念亲人呢。”

杉田作:“……”

杉田作:“是吗。”他冰冷地垂下视线,手指终于探入衣袋,按住早被对方明里暗里扫过几回的危险物品的轮廓,平静地再度重复,“铃奈呢?”

这一次,他举起了手臂。

浅野看起来有些奇怪。

他是阿孝派来保护我的手下,我先前常见到他,不负责接送我时,他总会像如今跟着我一样随行在首领身后。阿孝非常信任他,以往偶尔产生交集、都能从竹马轻松的表现中清晰意识到这点。

这个人总是一副缺乏变化的温和神色,某种程度上与首领相当相似,难以从面部表情窥见真实想法。

……刚刚那个电话,说了什幺吗?气场突然变得很凝重。

“怎幺了?”我困惑地问,“出什幺事了?……晚宴上、还是阿孝的……”

“的确有些状况。”他低声说,“首领或许不想让您知道,但…杉田家主来了。”

诶。诶…诶?!

我反应了两三秒才意识到他在说什幺,倏地睁大眼睛:“杉田…大哥吗?可今天是家宴啊!”

这时间家宴还没结束才对,大哥难道把所有宾客都丢在宴厅,自己一个人离席了吗?!

虽然能猜到是公悟郎向他透露了什幺,但这时间未免太过头了……

“据说是中途离开。”浅野委婉地回应,“似乎和老大产生冲突,现在还在对峙。”

我咬住嘴唇,感到一种隐晦的苛责:“是、因为我吗?”

……感觉好糟糕。又给他们惹麻烦了。

这并不是我的错,我是清楚的,会发生这种事都怪阿孝擅自把我软禁在这里,但是,归根结底,我的态度太过暧昧是事实。

之前、公悟郎的表现也是。

那个人,一定从妻子模棱两可的态度中意识到了什幺吧。不够明确的拒绝,暧昧游离的拒绝,这种态度本身就代表了某种…倾向,他正因那倾向被激怒。我从没见他那样生气。

浅野没有回答,他实在很擅长装傻,大概是平常被阿孝折磨多了,垂头沉默的样子根本毫无破绽。

我微妙地被逗笑了,“啊啊、什幺啊,那副样子,好像我是祸水一样。……带我过去吧,就像那天一样,有阿孝在,我不会逃跑的。”

青梅竹马的属下擡起头,望了我几秒,又露出那种奇怪的表情。似乎有些困扰,又似乎在权衡,迟疑许久,才露出熟悉的苦笑:“您真的不在乎组长呢,夫人。”

话虽如此,还是做出带路的姿态,引我向庄园外走去。

“为什幺这幺说?都说不会逃跑了。”我跟上去,稍微提了提裙摆,抖落积蓄的雪花,“既然把这件事告诉我,说明浅野也想让我尽快做出选择呀?跟大哥回家、还是留在这里什幺的。你们黑道的男人、都很擅长诱导别人呢。”

明明是说清楚就能解决的问题,偏要绕着弯的暗示引导,可磨磨蹭蹭到最后,又很容易输给真诚告白的人……我的青梅竹马,有时候真的很蠢。

不知为什幺,想到这里,胸口纠集的困顿忽然接近无奈的释然了。

啊啊、阿孝这个笨蛋。

怎幺会有这样的人呢。看起来很聪明、游刃有余的样子,却连最基本的事情都做不到。

实在是…很笨拙。

简直愧对花花公子的身份。

不知为何轻松的想法,在片刻后完全消散了。

……因为我看到了门口花园对峙的二人。

没有停在停车场、而是直直冲到崛木宅庄园正门的位置,开着雪白车灯相当嚣张的银色跑车旁,正静静站着我同父异母的兄长,集团实际的掌权者,家主杉田作。

而他身前不远处、车灯刚好照耀的位置,则站着我的青梅竹马,东京黑道的龙头、黑木组的当代组长崛木孝。

雪花被灯光染上晶莹苍白、无机质的色彩。

——与兄长掌心银白冰冷的手枪一样。

我的脚步一瞬间停滞了。

相对灯光较暗的庄园内,即便隔着很远也能看见二人的身姿。

我的视力还算不错。视野中他们的身影,枪口幽深的黑洞,烟斗上方的白雾,雪花飘落的轨迹,无一不分明得纤毫毕现。

……什幺?

半分迟钝地、听见胸口慢慢放缓的心跳声。

大哥在用枪指着阿孝吗?

为什幺?让那个人抛弃家宴赶过来,愤怒到用枪口指向合作伙伴的,究竟是什幺事?

难道是我吗。

刚刚确认过的事,在脑中下意识被推翻了。

阿孝对他来说是重要的合作伙伴呀。闹得这幺僵,怎幺可能是我呢。所以、究竟是因为什——

友人轻柔险恶的语调忽然打破沉寂。

“您在生哪份气?”

他仿佛一点儿也不惊讶,站在车灯与细雪聚焦的雪白,擡起指间烟斗,甚至在余裕中不疾不徐地吐出了一口烟雾。

和服宽袖垂落,雾与雪被白光勾勒。

“是因为不想妹妹被伤害、软禁、侵犯,还是因为……”

他极为轻柔地挑起一个笑。

这笑意比起挑衅,更像得胜者的炫耀。

“——还是因为,伤害、软禁、侵犯铃奈的那个人,不是作哥你呢?”

身体轻轻颤抖。

冬日的夜晚,冷空气像凝着霜。

可某种更加冰冷的东西,却伴随他的话语,悄无声息缠绕而上,攥紧心脏。

“……”

大哥没有说话。

他的神色从始至终没有任何波澜,像一尊过分真实的蜡像,淡漠而清俊的容颜中,透出一股不自然的、接近非人的平静意味。

但他动了。

手臂笔直,视线盯视,指尖紧扣扳机。

很微小的动作。

危机感即刻窜过脊椎,战栗倏忽袭来。

他是认真的。大哥是认真的。他想杀人。

我仓促地上前一步,挣脱友人忠心耿耿的属下,忽略他陡然紧张的「夫人…!」,几乎尖叫地中止这场可怕的闹剧:“——大哥!!”

不知是否错觉,尖叫脱口而出的刹那,友人的唇畔的笑意忽然一滞,仿佛受到伤害似的,接近脆弱地与兄长错开视线,望了过来。

我咬住嘴唇,担心他会走火,连大的动作都不敢做,只好一边望着他,一边忍着恐惧,慢慢拉近距离:“……大哥是来找我的吗?”

直至此时,杉田作才半分迟钝地转过头,真真切切地看见自己的妹妹。

披着细腻的墨色皮草,长裙却是浅色,发丝垂在肩上,与外衣汇成一片流淌浓墨。

浓墨之上,细雪晶莹错落,滴进幼妹如鹿的眼眸。

像是有些恍惚,大哥凝望许久,才轻轻笑了:“铃奈。”

感觉,不太对劲。

大哥原本是这样吗?

总感觉,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像被非人的某种生物盯上,即便竭力忍耐,畏惧也莫名从心底涌出。我咬住下唇,低声说:“对不起。在阿孝这边的事…获救的事,没有告诉大哥,让您担心了。”

兄长还在望着我。

他看起来真的不大对,眼神专注得异常。我一刻不停在战栗。

“是啊。”他说,“你让哥哥很担心,铃奈。”

紧张使得喉咙发干。

“为什幺不来找哥哥?”他在飘雪中轻声问,“你被…啊,我知道了。……是他不让你回家,是不是?”

与其说是询问,更像在替我找借口。

不是的。虽然阿孝确实不让我回家,可说到底,半推半就——或者说内心深处期待他做出这种行为,只是顺其自然到达这一步——的我,才是罪魁祸首。

事到如今,我对这样的事实已经有所察觉。

是我自己想要逃避,所以才把责任都推到阿孝身上。

阿孝是讨厌的人。

虽然很讨厌,可无论我做什幺,他都会无条件支持。

“是又怎幺样?”

阿孝这时才自然而然地接话。

他不知何时走到了我的身后,持着烟斗的指尖落在肩头。雾气静静升腾,热意隐约拂过侧脸。

潜意识朦朦胧胧地发出响声。

我垂下视线,听见他接近嘲笑,像是质问的细语:“铃奈落水的时候——她被软禁的时候、结婚的时候,被不知道是谁的那小子…碰了的时候,你在哪儿?她需要的时候,作哥有出现过一回吗?现在想起妹妹,是不是晚了点儿?”

大哥的表情仍然没有波动。

他还在看着我,因为阿孝走到我的身边,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枪。

“阿孝。”我捏紧手指,制止了竹马进一步的言语。

二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我的身上。

我挣脱身后钳制的手指,上前几步,站在青年的面前,忍住胸中的畏惧,终于擡起眼睛,直视那双过分专注的可怕墨瞳。

“大哥、想做什幺呢?”我问,“是想接我回家吗?”

他望着我,墨瞳中漾出熟悉又陌生的温和意味:“铃奈。你要回家,才能养好身体。”

“……在这里,不能养身体吗?”

“铃奈。”像在对待不听话的小女孩,语调中流露出过分的耐心,“你要回家才行。”

“为什幺一定要回家?”

“……你身体不好。”他露出困惑的神色,像被这个问题难到了,过了一会儿,才回答,“哥哥会照顾铃奈……”

他会照顾谁?从小到大连厨房都没有进过的大少爷,做过最贴近照顾这个词的事就是把各种没用的东西——通过助理——买下来邮寄给我,连手指都动不了几下。

与其说是失望,不如说感到茫然。

他究竟在想什幺?

想让妹妹回家,只是因为这种原因,值得他抛下家宴,抛下妻子和孩子,拿着枪到这里指着黑道首领的头吗?

每个选择都堪称荒谬。

“我不明白。”

喃喃自语不自觉滑落。之后的语句于是变得更加顺畅。

“大哥想接我走,是因为要照顾我吗?……之前获救却隐瞒的事情,虽然很抱歉,但是、是出于自我意志决定的。”

胸中像是有块空洞。

伴随言语的滚落,变成撕扯开来,无从修补的裂痕。

“我不想回家。我已经结婚了呀。已经有自己的家庭,习惯了在外生活,事到如今,要我回去,反倒会感觉很困惑。”

兄长的表情变得非常奇怪。

他还是看着我,眼睛里却慢慢浮现出一种费解的、孩童般迷茫的神色。

他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这种回答。

……已经够了吧。

单是看着他的眼睛,视线就变得模糊。

失望,或者荒唐,更多的是感到茫然。

之前的我,究竟因为什幺原因执着于他呢?

不愿承认、被愚弄般,那份不伦的感情。

我曾经喜欢过大哥。

小小的幼年的我眼中,大哥是接近完美的人。

无数个阳光漫洒的午后,少年坐在桌边,趴在书上,侧头望来。他眸中总是浸润暖光,映着真实的温和,对我露出温柔的、几不可查的笑意。

大哥只喜欢我。只有大哥喜欢我。

那座华奢的宅邸,拥有无数朵名贵花朵、高高的瞭望塔、金色的宴会厅、幻境般美丽的温室花园,雇佣数不清的佣人,那座建筑中那幺多来来往往的人群,却没有一个人愿意爱我。

我是不被接纳的孩子。

母亲憎恨父亲,于是扔下他的孩子,而父亲有太多子女,从来看不见角落透明的私生女。

那个世界中有太多比孩子值得关注的东西,于是角落中的我,只能与躲进角落的兄长一起抱团取暖,互相汲取对方的养分。

我以为血脉间的羁绊无法斩断。

可是孩童总要长大,变成大人,成为那个世界中的一份子。

他把追在身后的妹妹,曾经全心信任他、愿意把一切奉献给他的妹妹丢下了。

无论她怎样追逐,也追不上决意离开的背影。

在那之后,数年之后的补救,所有试图弥补的行为,于我而言都是虚无。

虚无是无法填补虚无的。

“大哥什幺都有了。”

家业、妻子、血脉,权力、金钱、尊重。

这些话,很久之前我就想说了。

我不愿意伤害他,可是他总是不明白。

或许不明白的是我,可事到如今,怎样都好。

“只是付出很小的一点代价,就可以换来剩下所有的礼物。无论那份代价曾经带来多美好的回忆,都无法与那些精美的礼物抗衡。如果是我的话,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吧。”

“这是人之常情呀,所以我没有责怪过大哥。……可是,等到很久很久之后,等到那些礼物全部拆封、尽数享用,到了这个时候,却想起自己曾经丢下的、用来换取礼物的,微不足道的那一点代价——”

青年俊逸出尘的容颜,露出我从未见过的,塌陷般茫然的神色。

他好像一句话都没有听懂。

可这并不影响我的拒绝。

“世界上哪里有这幺好的事呢?”

就像那则寓言一样。没有两全其美。二者不可兼得。

从很久很久之前,他就应该是与我无关的人。

心有不甘的是他,从来不是我。

“我不要这样。”我说,“我再也不想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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