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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前夜,大晦日的夜晚,黑木组设宴待客,整夜灯火通明。
宴会邀请的主要是内部高层人员,各分会的会长与麾下产业的店主等等,庄园内部巡逻的手下并不在范畴内,仍是按时值夜班,甚至由于设宴的缘故,人数比往常还要多。
我自然没有参加宴会。
……阿孝似乎很想让我参加。我不清楚他是怎幺想的,那些人显然没少听说他的荒唐传闻、不可能没见过那些曾经的女友,如今让我陪在他身边,到底想表达喜爱还是羞辱?
我很久之前就受够细微流连的打量与轻蔑。
宴厅喧闹不休,灯光酒精靡乱混杂,房间相隔实在太近,开着窗几乎能听见语调亢奋的对话,我在房内待了一会儿,实在难以忍受,干脆披上外衣出门,打算去花园角落静一静。
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
我总是与喧闹场景格格不入。
庭院设了路灯,夜晚时分、细软白雪仿佛蕴着烛光,显露出接近温暖的光泽。
啊啊、又下雪了。
“……夫人。”浅野始终跟在我身后,声气略带迟疑,“不赴宴吗?”
路灯下长影蜿蜒,灌木上暗色笼罩,远方隐隐传来嘈杂谈话,隔了层滤网似的听不清晰。
手臂撑在银质栅栏,触感冰凉。
“去做什幺?”我反问他,“已经被软禁了,连这种自由也没有吗?”
他愣了一下,神色因为难得尖锐的语调有些狼狈,“软禁…不,老大并不是……”
“但确实不想放我回去,对不对?”我心平气和地说,“居然为了拆散我们给自己下药,还特意在做的时候让别人的丈夫听见,你们黑道都这幺不择手段吗?”
黑木组的成员停顿片刻,低声反驳:“……如果真的不择手段,组长不会用那种方式。”
是啊,确实如此。每个人都这样想吧,阿孝对我已经足够好了。不知道杀过多少人类的残暴首领,唯独对自己的青梅竹马纵容喜爱,说出来是很让人心动的表现呢。
我并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事到如今不可能察觉不到他的心情。但是。
就像喜欢不是单方面的事情一样,无论我和丈夫的感情是否破裂,最后做出的决定都不该被第三者介入。
阿孝是喜欢从边缘走的人。
选择剑走偏锋很多时候是因为无法从正道获取同样的资源,可不同寻常的路走多了,总会无法接受更辛苦的选择。
他不信我会主动提起分手,或者一天都等不及,所以偏要在确认心意的当天把泡沫戳破,逼我做出选择。
……无论缘由如何,到最后他还是忽略我的想法。
“究竟要多扭曲啊。”我喃喃抱怨,侧脸贴在撑着栏杆的手臂,望向朦胧光线中暗暗飘落的雪花,“有什幺可急的?我已经在这里了呀…大哥也是,悟君也是,他那样的态度,谁都不可能再把我带走……浅野,你家老大到底在担心什幺?”
想不明白。没办法理解。
身边实在太多无法理解的人了,可阿孝是其中最讨厌的。
他明知道我不喜欢,却总要那样做。
“……”他的下属安静地站在身后,大概不清楚该不该回答,气氛陷入凝滞。
啊啊。
真是的,我为难他做什幺啊,这个人又没有做错,而且他才是本应该赴宴的心腹,受我的牵连反倒去不了。
……这些天,我和阿孝的气氛很糟糕。
他做得毫不掩饰,哪怕当时无法发现,事后也该想明白——哪有那幺巧的事?上午刚巧碰到,刚巧被公悟郎发现端倪,下午又恰逢其时用错了药,最后甚至明目张胆给他打电话,掐着时间引我做出亲密的举动……他偏要我用最难看的方式提离婚。
究竟以为我迟钝到看不出,还是根本不在意?
明明、已经…
胸口压抑涌动。
我咬住下唇,慢慢将脸埋进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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崛木孝在出神。
他时常走神,并非思绪完全游离,而是听着谁讲话时,脑中只会捕捉重点内容。言语交织念想,清晰纠缠混乱,表现在外表就是超出限度的漫不经心,时常被床伴或亲近的下属明里暗里指出「不专心」。
宴会正进行到酣浓时。酒过三巡,乐声愈发舒缓,气氛渐渐靡丽,目之所及尽是覆盖红晕的男女面孔,交谈流水般滑过耳畔。
“说起来,最近隔壁那边也乱呢。”
似乎是旗下某位高层的声音,压低了,隐隐含着讥笑,“丸罔老头养了那幺多年的好儿子,不知道迷上哪个女人,死都不愿意联姻呢。”
“他家出情种呗,”有人窃窃地笑了,“自己死了老婆,当然不愿让儿子尝这苦头——话说回来,他们最近倒是安分。”
两家黑道是竞争关系,冲突从来不少,从十月开始——现在看来是卡罗在搅浑水——流血事件逐渐增多,黑道冲突因此被警方重点关注,麻烦属实不少。他们送了一个高层进去才勉强安抚对方,前两天才把人保释出来。
黑木组尚且如此,定丸会损失甚至更大,他先前听线人提过,似乎被偷了重要的内部机密,线索直指青井。
无论卡罗替谁做事,如今身陷囹圄落到青井手上,都只会让定丸会处境更糟,这样想来,丸罔治夫想出联姻这种昏招也不离奇。
公家那边只是想敲诈,无论财阀还是黑道这些年都没少花钱养他们,青井警官手头的钱也不知道多少是他和杉田作喂的……对定丸会也一样,棘手的不是警方,而是悬而未定的「资料」本身。
他们得找个有力的盟友、挡住尚未出手的某些敌人。
“有什幺不好?”他懒洋洋地接话,“那小子长得漂亮,哪个千金不喜欢?我看是双喜临门。”
——前提是,他们真能找到盟友。
众人同时意味深长地笑了,“确实如此,该恭喜才对。”
已经到后半夜,总归场上都是熟人,黑木组的首领干脆放下酒杯,点了烟,靠着墙自顾自出神。
不谈正事时,他的念头大多关于某个特定的女性。
——铃奈还在生气。
……崛木孝想不通。
他不是小孩子,不至于不清楚对方生的是什幺气,无非是有意诱导对方在丈夫面前出轨的事,这其实也正常。
他想不通她为什幺唯独不接受自己。
是手段太激烈吗?没有吧?明明已经克制到极点了,只是逼她离婚而已。……真正会伤害到她的那些欲望,都被藏得好好的……
“您最近换了烟斗呢。”
身边不知不觉传来女性的声音,跪坐在侧方、自然而然地撩起和服衣摆,仿佛打算俯身服侍,“是石楠木吗?……我来帮您填烟丝如何?”
“……”
雾白烟色中,香槟发色的首领低眸投来一个微妙悬浮的视线,似乎并未将她真正看进眼里,指尖点着烟斗长柄的轮廓,不轻不重地压在她的手臂。
“别碰。”
木质外壁传来隔着一层的灼热温度。
她愣了一下,完全没想到总是来者不拒的对方会拒绝自己,顿时脸色发白,连指尖都颤抖起来。
——她惹怒这个人了吗?
黑木组的年轻首领在道上声名狼藉,大多与心狠手辣、喜怒无常有关,据说是连亲近手下都会毫不犹豫处刑的性子,一双手上不知沾了多少鲜血。
尽管听闻对方对女性并不严苛,没有那些糟糕的爱好,同行者服侍这个人时,仍每个动作都斟酌再三。……可她着实不清楚自己哪里做错了,怕得几乎要落泪。
大概心情不太好,向来带着假面般轻浮笑意的男人连话都懒得说全,只是擡手重新拿回烟斗,残存酒气的宽袖拂过一阵混杂的、像是石榴发酵的气息。
“不试试吗?”亲近的下属松田语调讶异,“我还以为您喜欢这样的,特意找了混血呢。”
“混血?”他笑了半声,唇间溢出雪白的雾,“我喜欢黑头发,眼睛是金色、温柔一点的。”
……黑木组的成员,没人不知道自家首领有位求而不得的青梅竹马。
……甚至那位青梅竹马的丈夫是野蛮人青井,也很少有人没听说。
但这时候显然不能把那位拿出来讲,松田绞尽脑汁——一般这活都是浅野弦在干,说起来浅野今天到底哪去了啊!——才战战兢兢地接话:“那个、对啊,您最近确实换了烟斗。”
“没办法,有人叫我注意身体。”这问题好像取悦了他,“「这样会早死」,很认真的下了诅咒呢。”
因为不入肺,才比香烟健康一点……话虽如此,都说到这份上了没人听不出来吧!明显是那位青梅大人诅咒的啊!她不是失踪了吗!
松田异常惊悚,一瞬间甚至联想到自家首领自导自演软禁对方的可能性——完全有可能,简直越想越糟——但考虑到前些天首领与杉田会社的社长和那野蛮人一起,旷日持久的、发疯一样斥巨资遍地搜寻的表现。
……说起来,因为执行任务,他前段时间没回组里,回来之后警备好像变严了。
答案几乎昭然若揭。
组长拿眼角睨着他,慢条斯理地含进一口烟气,似笑非笑的神气直叫人心头发慌。
“……您有什幺烦恼吗?”这时,许久没做声的女人终于开口了,“如果是、有关女性的事情,妾身或许有些心得……”
还是青年的男性移开视线,意料之外的不太感兴趣,敷衍道:“是吗?看来小姐很有经验呢。”
真的吗…这种程度的话都不接?
她感到一阵不合时宜的震惊。
上流社会的花花公子实在很多,虽说是第一次接触黑道,她先前却没少与类似的心有所属的公子哥「恋爱」,其实很清楚应对这种人的方式:男人说到底都一样,嘴上好像情根深重,实际上只是缺个台阶下,但凡有了能安慰自己的「正当理由」,爱与性欲就自然而然变成能分开的东西。
她没想到这位首领居然真不打算碰自己。
按他们的观念,应该认为口交不算出轨…吧?
还在慌乱不知如何是好,铃声便忽然打破氛围。
尖锐音色堪称突兀,回响在室内的会客厅。
一般来说,进入这种场合是会收缴通信设备的。尽管部分高层无需收缴设备,但在崛木孝面前任由刺耳铃声打扰宴会氛围、怎幺想也不是他们敢做的事。
所以是内线通话。
这时节的内线,只可能是守卫打来。
……这是年宴,谁半夜劳烦守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