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朱回到小屋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黑了。
她摸出柜边的火折子,点燃了陶灯,缓步凑近床边。
“景桃?”她推了推床上睡着的人:“你好些了吗?”
景桃一直醒着,她咳了几声,拥着被褥半撑起身,虚弱道:“你回来做甚……”
阿朱托着灯盏,望了眼她的面色,又擡手试了试她的额头,惊喜道:“好了,比昨日好多了!向嬷嬷的土方果然有些效用。”
她将陶灯放在木柜顶上,旋即难为情道:“你的衣裙可否借我穿半日?我淋了雨,又在泥里摔了一跤,根本见不得人。”
她们一人一季只两套衣裙,恰好阿朱昨日才换洗过,另一套这会儿还未晾干。于是景桃点点头,指着柜子左侧,嗓音沙哑道:“莫要拿错了,就在第三格最里边,咳……外边是景芝的。”
“放心罢。”阿朱将衣裙取了出来,阖上柜门,扭头却见景桃靠着墙沿昏昏欲睡:“哎,你等等,喝了水再睡。”
阿朱就着些微亮光,拎起茶壶倒了半杯水,给她喂了下去:“水太冷了,且润一润嗓子,别喝太多。”
喝罢,景桃喘了口气,低声道:“这一日,只你一个回来……多谢了。”
阿朱眼眶酸涩,不知怎幺宽慰她,干脆硬着心肠道:“大家都有活计要做,我也只是回来换衣裙罢了。你得快些好起来,不然谁也顾不上你。”
闻言,景桃默了片刻,倒精神了许多:“你说的是,我得快些好起来。”
“冷水剩得也不多了,我给你烧一壶再走,你记得灭炉子。”阿朱匆匆换好衣裙,将自己的那床被也盖在了她身上,嘱托道:“门下向嬷嬷在呢,你有事便唤她。”
景桃应了一声,受了她的好意,顺带提醒她:“正屋那头有动静了,想来是主君回了,你奉茶小心些。”
*
她们这些小丫头,不怕做粗活,最怕每日早晚奉茶。
主君是当今琅琊王氏的家主,膝下三子二女。每日晨昏定省,郎君女郎们都要来正屋小坐,这是一日间最热闹也是最出不得差错的时候。
去岁,有个叫瑞珠的丫头就因为奉茶不慎丢了性命——茶汤溅到了二公子的衣袖和手背上,烫出些微红印。二公子只眉头一皱,宋嬷嬷立时便将人拉了下去。
后来,瑞珠被打了板子撵出府,街坊四邻议论纷纷,都说她是因为勾引府里郎君才被撵出来的。
“她寻短见也是自作自受,咱们这样的人家可容不得这种婢子。”再后来,宋嬷嬷拿此事这样训诫她们:“以为吊死便一了百了了?坏名声会跟着她到地府去!你们都得警醒着!”
阿朱不明白,怎幺大家都认定了瑞珠是个包藏祸心的坏丫头呢?毕竟勾引郎君多得是法子,根本不至如此。她见过青绡奉茶时偷偷扯住二公子的衣袖,也见过大公子院里的妙容和宝信为了一条花笼裙大打出手,可偏偏只有看上去最无辜的瑞珠死了。
许是她们的名字相似,故而阿朱每每回想起这事,总有些兔死狐悲之感。自那以后,她决定做个聪明人,回回都躲在最后一个进去,正巧服侍小女郎。
然而今日,两位女郎并一位小郎都去了谢家做客,正屋只主君夫妇并其余两位郎君。阿朱磨磨蹭蹭走到青绡面前,刚想主动开口揽些旁的活计,却被她瞪了一眼:“景桃病了,景芝又闹肚子,一会儿你跟在我后面,给大公子奉茶。”
阿朱的话被堵住,只得颔首听命。论理,长幼有序,尊卑有别,她该给二公子奉茶才对,可她又隐约明白青绡的用意。
屋内,主君的话语声停了一瞬,宋嬷嬷立刻挑帘使了个眼色。
阿朱端着手中的青瓷茶盏,提心吊胆跟在紫袖和青绡后面。紫袖走去主位,青绡转向左边,阿朱便硬着头皮转去右边。
自进了正屋,她只觉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阿朱片刻都不敢乱瞧,走路时盯着脚面,跪下时盯着席面,直到瓷碟碰在案几上发出一声轻响,她才终于安下心来。
“明日休沐,欲往何处?”主君问道。
“回阿耶,儿与从兄欲往老君山清谈。”郎君答道。
十五岁的少年郎,嗓音却似珠玉般清越。他吐字不徐不疾,弘远从容,令闻者皆如沐春风。躬身退下时,阿朱又不介意瞥见了一片衣摆,不过不再是那件沾了雨水的崧蓝云纹,而是玄底的天王化生纹。
人与人果然是不同的。她暗想,大公子温雅,二公子机敏,三公子豁朗,簪缨士族已然盛极,但可以想见,这家将来之盛况定还要远胜今日。
琅琊王氏汉时封侯,晋时封公,再升便贵不可言了。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阿朱自然盼着主家的门第越高越好,这样阿娘和小妹在外面就能少受点苦。
*
晚间打扫完院子,阿朱回到小屋,将白日弄污了的衣裙拿去洗了。
不一会儿,景芝也回来了。一进屋,她便垂头丧气地哀叹个不停:“怎幺偏就那会儿闹肚子,平白挨了青绡姐姐一顿骂,又错过了好机会。”
“什幺好机会?”景桃倚在床边问道。
“这你可就得问问阿朱了。”景芝朝阿朱的方向一挑眼,酸溜溜道:“哎,阿朱,给大公子奉茶奉得如何?”
闻言,阿朱一脸懵然,抱着木盆立在原地。
“你们别欺负小阿朱,她还是个娃娃呢。”向嬷嬷看不下去了,出言护道:“她能知道什幺,只怕吓都吓死了。”
景芝冷哼一声,不服气道:“她还小?咱们不就大她两岁吗?阿嬷,你可别看错眼了,她心思鬼精着呢。这院里数她最会盼巧宗儿、攀高枝儿。”
阿朱着急了,她生怕被人当成第二个瑞珠,又不知该从何辩解,只得惶恐道:“姐姐,我没有……我进去后什幺也不敢看,放下茶便出来了!”
过往三年,她没错过一次规矩。莫说是郎君们,就连女郎的容貌她都不清楚。
“想攀高枝儿早该去三公子院里,何必在这儿熬?”景桃见她急得快落泪,便打圆场道:“阿朱胆小怕事,你又不是不晓得,景芝,别掐尖过头了。”
景芝本也没想欺负人,只是心里憋着股气,这会儿撒出来了,干脆顺势退一步:“罢罢,就当我没说。”
她将陶灯吹熄后,景桃不再说话,向嬷嬷也睡了。然而阿朱擦干眼泪爬上床,好半晌睡不着。
记得刚进府没多久,正碰上三公子院里缺人手,夫人让他从主院里挑,他只说要挑个年岁小的。
三公子比阿朱略大,平日最厌受管束。紫袖青绡她们都长他许多岁,行事稳重却难免啰嗦,他自然不喜。当时,阿朱与另一个叫阿苓的小丫头都被宋嬷嬷叫了过去,因着她俩同岁,便由三公子随意点一个。
阿苓一见主子,立刻乖乖巧巧地跪下叩首问安;阿朱也跪下了,可是她太害怕了,以至于连句话都说不齐整。三公子笑话她口吃,最后自然挑走了阿苓。
“……你刚来,什幺都不懂,要论这府里最好的去处,便是几位郎君的院子。”
“……跟着女郎,日后不知陪嫁去谁家;跟着夫人,安稳足够,可也没什幺指望了。”
如是这般,景芝和景桃替她可惜了好几日,只恨自己生早了,唯独阿朱丝毫不觉得可惜。她想,安稳有什幺不好呢?三公子心性不定、喜怒无常,未必就是个好主子。
说她胆小也罢,无能也罢,她是万万不想在郎君那里争当通房丫头的。
虽然她还不大清楚什幺叫作通房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