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朱

我做了个怪梦。

梦里,是天宫似的楼阁,巨兽似的车舆,以及装扮奇特的男子和女子。

头顶无数遥遥高悬的光,五彩斑斓,耀目又可怖。我逃也似地奔出高台,跳下石阶,用尽平生力气融入人群,茫然地举目四望。

这些人明明可以称之为“人”,却又并非我所熟知的那类人。我多想拦住他们中的一位问出心中的困惑,可是我不能,因为我清楚自己绝不是他们的同类。即便我与他们穿着相像的衣衫,即便我与他们近在咫尺。

就在我恐惧得快要崩溃时,似乎有人触到了我的肩。我立刻如临大敌般回首看去,退后数步。

那是张俊秀白皙的男子面容,他满面含笑,用一种陌生的语调问了我一句话。我答不上来,便只能无措地摇头,继续向后退。

他见我形容慌张,面色很快就变了,变得十分担忧惆怅。情急之下,他甚至还抓住了我的手,又问了好些话。我知道,他约莫识得我,可我实在难以忍受他孟浪的举止,便挣扎着想要甩开他。

拉扯间,我突然听见一声“阿朱”,立时仰头怔怔地看向他。

是的,阿朱是我的名字,可我根本不识得他。他眼中有太多繁杂的情愫,我不敢去辨认,更来不及辨认——幸而,还没待我问出他是何人,一阵熟悉的幽远檀香便将我从魇魔设下的陷阱中拉出。

“阿朱,快醒醒。”

*

梦断,檐外雨声未歇。

阿朱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面前朦胧的人影终于明晰起来:“……宝信姐姐,你怎的在这儿?”

宝信抿唇一笑,打趣道:“真真睡糊涂了!宋嬷嬷遣你来送檀香片,你这丫头竟在这儿躲懒,我定要告诉夫人去。”

一听这话,阿朱彻底清醒了。她赶忙站起身,苦着张小脸央求道:“好姐姐,你就饶了我这回罢,往后再不敢了!”

她拉住宝信的衣袖,匆匆将备好檀香片递到她手中,小声解释道:“这雨下得急,我原想在廊下躲半刻,谁知便……”

宝信摇摇头,但笑不语,将手摊在她面前。

阿朱见状,只得哭丧着脸从腰间香囊里摸出了几文钱,小心翼翼放到她手心。

宝信毫不客气合掌收下,旋即狡黠道:“听说上回跟着女郎们投壶,数你胜得最多,也让姐姐沾点光呗。”

说罢,她拿起一旁的青竹伞,催促道:“行了,快些回去罢,免得夫人寻不到你。”

外头的雨势渐大,没有丝毫停息的迹象。阿朱呆呆立在原地,望着少女脚步轻快越走越远,终究没好意思叫住她。

宝信是大公子房里的婢女,长她六七岁,即便此处回廊离郎君的居所只百步之隔,她也不敢托她再捎带一柄伞来。

因为人贵有自知之明。她只是主母房里一个最不起眼的小丫头,整日在院子里干些费力跑腿的活计,连内室都进不得。论身份,宝信是要比她高出许多的。

阿朱并不打算冒雨回去,自个儿亲娘不在府里,倘若淋病了,谁都顾不上她。于是她复又坐了下来,望着丛中的落叶残枝出神。

那个怪梦已经记不大清了,可她心里却十分羞愧。细细想来,她竟被一陌生男子抓住了手轻薄,还与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这成何体统!

从进府头一日起,夫人身边的紫袖姑娘便时刻耳提面命,教她们严守规矩,不许生出半点龌龊心思。阿朱是个老实孩子,除了干活以外百事不问。她知道,这里不比外头,高门望族最看重家风脸面,倘若惹出些祸事,做奴婢的便留不得命了。

当今这世道,人命轻贱,做奴婢的命就更贱些。

阿朱是三年前被卖进府的,孤零零一个人,比家生子还不如。她寻不到依靠,也没打算寻依靠,她只想着再熬几年,等过了十五六岁就好了。到那时,小丫头熬成了老丫头,不论是夫人施恩给她配了人打发出去,还是留下来伺候夫人一辈子,她都是愿意的。

府里的日子称得上安稳平顺,偶尔受些闲气,但至少月钱还算可观。万一出了府,她要帮着阿娘做豆豉,还要养活小妹。如此算来起码得攒下五十两银子,一月一两,一年十二两……

阿朱掰着手指,越算越起劲,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动静。

这厢,王乙清了好几嗓,只见那小丫头依旧背对着他们坐在廊中,嘴里还念叨个不停。他有点不耐,便想上前斥她一句,可身侧之人却自顾自踏上了廊阶,恍若无人般越了过去。

王乙见状不敢再多言,忙收了伞,低垂着头亦步亦趋。

其实阿朱并非毫无所知,她只觉一缕清风拂过后颈,那阵熟悉的檀香味又扑面而来。她不经意回首望了一眼,差点儿摔在地上。

“郎、郎君……”

那人已经越过她几步远了,她匆匆跪下来叩首请安,隐约瞥见他衣衫崧蓝色的下摆和金线织就的云纹。

雨时傍晚,天色难免阴沉,那云纹带着微微的亮光,沾了些如烟水气,一步一动,氤氲岚霏。阿朱趴在地上,一会儿恍恍惚惚地想,这衣衫可真好看啊,一边哀叹自己恐怕又要受罚了。

然而郎君根本没有理会她,反倒是郎君身后跟着的仆从脚步一顿,瞥了她一眼。直到两人都走远了,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再听不见半分动静,阿朱才敢爬起身。

地上冷冰冰的,仿佛有股子寒气透进了骨子里。阿朱打了个寒颤,再不敢多待片刻,抱着双臂就冲入了雨雾中。

*

紫袖方才伺候过主子用饭,一打帘子就瞧见有人跑进了院里。

她秀眉微蹙,招招手,示意那人过来。

阿朱沾了一身的雨水和泥水,衣裙湿透,强撑哽咽道:“紫袖姐姐,别,别罚我……”

紫袖哎呦一声,绕着她看了好几眼,才认出是谁:“阿朱,你怎幺弄成这幅模样?”

“还能怎幺,想来是办砸了事。”卷帘子的青绡嗤笑道:“小蹄子竟不晓得躲雨,巴巴儿地淋着雨回来,装给你看呢!”

闻言,紫袖神色一正,将阿朱扯到一旁,质问道:“为何罚你?嬷嬷不是让你送香去了吗?”

“紫袖姐姐,都怪我。我在廊下没眼力,没给大公子请安。”阿朱咬着牙不敢哭,跪下来仰头恳求道:“刚巧王乙哥也瞧见了,他若是来找,求您饶我一回,千万别告诉宋嬷嬷。”

原来如此,还以为是多大的事呢。紫袖暗暗松了口气,嘴上仍摆出架子训诫道:“亏是大公子好性儿,否则定要赏你几个嘴巴子。什幺没眼力,是偷闲睡过去了罢?瞧你这一身脏的,不知死哪里去了。”

她擡手掐了阿朱好几下,阿朱没敢躲,硬生生受着。紫袖瞧这丫头蔫头搭脑的,便也懒得在这多费功夫,打发她道:“快回屋把衣裳换了,一会儿还要忙呢。”

阿朱知道这事就算揭过了,心终于揣回了肚子里。然而她刚要走,便见厨下的赵婆子送了一碟春饼和一筐枇杷来,交到青绡手里。

像她们这样的小丫头,一日是只得吃两顿的。除了主子们,也只有各房的掌事嬷嬷和大丫鬟够得上用三回膳,膳后还有蔬果。

“快走快走。”青绡在后面推了她一把:“没你的份。”

于是阿朱赶紧收住思绪,千恩万谢地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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