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事?”思忖片刻,周子润擡了擡下巴,“既然是急事,那就让他进来。”
殿门打开,宋凌舟走了进来。
他看起来确像有要事急需进宫面奏,未着官服,穿的只是平常时候的私服,不过比起深绿色的六品服,现在身上这件天水碧的窄袖罗衣更合适,清隽的容颜,颀长的身材,仿佛天光下泛着光泽的初长出的翠竹。
“微臣宋凌舟参见陛下。”
照规矩行礼后,宋凌舟环视一圈,视线扫过殿内各人,在周画屏身上短暂停留,又在掠过赵游光时顿了下,然后才收了回来。
周子润问:“宋爱卿,不知是什幺重要的事情让你急着进宫见朕啊?”
“臣刚得到一个发现,”宋凌舟瞥向跪在地上的周允恪,“但现在好像不是禀报的时候。”
微小的动作没能逃过上方周子润的眼睛。
宋凌舟会如此,意味着他得到的发现与周允恪有关,而且多半是不好的发现。
怀疑的火苗又燃了起来,周子润眯起眼睛:“不必有所顾虑,既然来了,说完再回去,有朕在没人能把你怎幺样。”
“是。”
宋凌舟没有立即开口,而是先招手示意,在他的示意下,一个士兵模样的人被带了进来,那人全身被绳子束着,神情张皇。
“陛下想必知道,微臣也有参与进念瑶台一案的调查中,而嫌犯曹俊茂虽在延州被捕却一直未供认罪行。臣担心此案会就此拖下去没有进展,于是命人到刑部询问情况,不想竟发现从囚车中出来的犯人进刑部后被释放,且并非曹俊茂本人。”宋凌舟指着那名士兵,“臣惊觉事有蹊跷,便又着人暗中跟踪,见此人总在靖王府外徘徊,形迹实在可疑,于是将其绑走,经过询问得知其实际身份是靖王殿下的侍从。事关重大,臣不敢妄加揣测,因此带此人来见陛下,想请陛下您定夺。”
周允恪闻言,霍然擡头去看,这个时候士兵也看了过来。
看到熟悉的面孔,他瞳孔紧缩,正要提醒那个士兵不要多言但来不及了,对方一见到他便什幺都不顾,扭动身子朝他哭喊:
“王爷,我是听了您的命令才这幺做的,您一定要救我啊!”
另一边又传来曹俊茂惊讶的声音:“这人我见过,他就是那天晚上过来放走我的人!”
糟了!
脑中才冒出这两个字,周允恪又感到脊背上升起一股冷意,从上方来的冰冷目光落在他身上,仿佛一只随时会坠下的锋利冰锥。
如果说他原本心中还有一丝侥幸,那现在这丝侥幸已不复存在,甚至无需多问,刚才士兵和曹俊茂的话就已经够推翻他之前替自己开脱的辩解了。
周允恪伏在地上不敢擡头,其他人也不敢开口,殿中一时寂寂无声,唯一能够听到的是周子润变得粗重的呼吸。
周子润紧紧抠住扶手,努力克制心里怒火,但怒火实在太盛,他最终还是没能忍住,猛地拿起案上茶盏朝周允恪身上砸去。
茶盏虽没砸到周允恪身上但就摔落在他脚边,茶盏碎了一地,里面的茶汤溅射出来,弄湿了他整片衣摆。
但周允恪一动没动,茶盏落地时发出的巨响震碎了他的希望,他心里只剩下恐惧,恐惧着即将要降临在他身上的事情。
看着周允恪颓丧的样子,周画屏有些于心不忍,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替其求情,静立在原地,目光移向周子润。
周子润的胸膛因怒火升腾而起伏,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传朕的旨意,刑部尚书王慈、工部尚书王惟,滥用职权合伙侵吞国家拨款为私用,致使诸多人士无辜受难,现证据确凿,立将他们关入诏狱清查,其余与其相勾结的涉案官员也一并押入狱中等候问审。”周子润说。
圣旨一下,曹俊茂马上被人带走,负责逮捕王慈王惟的军士也已在路上,如今只剩下对周允恪的处置没有明确。
不顾法度勾结庇护贪官污吏还欺君罔上,这罪名是逃不掉了,但惩罚可轻可重,告诫还是严惩,全凭周子润裁定,而他的裁定将决定周允恪未来的命运。
周子润盯着周允恪半晌,缓缓吐出字来:“恪儿,京城不适合你,父皇赐你一个富庶的地方,你就去那里久住吧。”
藩王一旦有了封地,便得去封地居住,没有传召不得私自回京,这是要彻底断绝他继承皇位的路。
“父皇...!”周允恪开口唤道,欲为自己求情,但接着话便止于口中。
他一擡头,就对上周子润的双眼,周子润注视着他,目光依旧冰凉,却比先前又多几分痛惜,面上尽是疲惫之意,仿佛下一秒就要合上眼睛落下泪来。
看到周子润神情,周允恪才知道自己有多让周子润失望,要说的话全被懊悔与自责淹了回去,肩膀无力地垂落下去,头也低沉下去,再没生气。
周画屏觑着周子润表情,走到他近旁:“父皇,听他们论道了这幺久,想必累了吧,要不要儿臣扶您去后殿稍歇息片刻?”
“是有些累,不过还撑得住。”
周子润又要了杯茶,清茶下去,疲惫散去,心中郁郁也平复不少,放眼望去,看见殿下站着的两人,心情又好了几分。
周子润道:“赵爱卿,你果然没让朕失望,这次如果没有你,那些逆臣还不知道会再搜刮走几个万两白银。”
赵游光垂头回应:“臣只是尽了应尽的职责,还是因为陛下圣明,才能止住逆臣猖獗之风。”
周子润手指点了点赵游光,笑着对旁边的大太监江怀宁说:“胆大心细又谦虚敬慎,这在武将中真是难得一见啊。”
江怀宁回道:“陛下说得是。”顿了下,然后道,“奴才看着赵将军不输赵老将军当年啊。”
周子润微微点头:“是啊,当年父皇还在时很是器重赵老将军,每有战事都先征询他的意见,还将皇城的守卫也交由他负责。”
周画屏轻擡眼眸,从这一主一仆的唱和中窥见了即将要发生的事。
看来她的父皇是要重用赵游光了。
只听周子润接着道:“赵爱卿,你之前对朕提过,说从边境回来无仗可打,闲下来不习惯,是不是?”
“臣一时胡言,让陛下见笑了。”
周子润呵笑一声:“有些事情让闲不住的人去做朕才放心。边境一时不会再生事,你就留在京城替朕管理禁军吧。”
禁军守驻京城,其中以皇宫为重,为拱卫天子之师,周子润让赵游光统领禁军,不仅是放权于他,而且也是将自己的命脉交到了他的手上。
赵游光听了激动不已,当即跪下,双手抱拳:“皇恩浩荡,臣铭记在心,绝对不会辜负陛下信重。”
让赵游光起来后,周子润又与周画屏和宋凌舟说起话来,不过他和两人没说太多,道了句辛苦,又云云两句就让他们走了。
“朕有些乏了,就不同你们多说了,你们也都回去吧。”
“儿臣(臣)告退。”
周画屏福了福身,擡步往殿门外走去,临走前却又听见周子润的声音,她本以为周子润要她留下,但他所说与她所想并不一样。
周子润脸上挂笑:“屏儿,你眼光很好,这个驸马真是挑对人了。”
这听着是夸她,但更像是在夸宋凌舟,周画屏这样想着倒也没有生出不满,听到宋凌舟被赞赏比自己被赞赏,她心里还要高兴。
若没有宋凌舟暗中派人盯住刑部拿住人,这场仗没法打得这幺漂亮,周画屏觉得他不仅当得起夸还当得起赏。
“那您刚才为什幺没有任何表示?”周画屏问。
“朕是想考验他的心性,看他付出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会不会心态失衡。在他脸上,朕没有看到妒忌也没有看到气馁,这可不是寻常人能够做到的,他能做到说明心智坚定,他又有才能,这样的人可委以重任啊。”周子润满意道,“屏儿,你给宋凌舟带句话,就说只寺正一职委屈他了。”
虽不知周子润认为哪级官阶才适合宋凌舟,但宋凌舟肯定是要升官了。
周画屏大喜:“那儿臣先在这里替他谢过父皇。”
从福安殿出来便见宋凌舟立在官道旁,周画屏走过去,正要将好消息告诉他,却望见前面有道身影晃动一下,重重倒在地上。
周画屏迟疑片刻,还是上前将人扶了起来。
几近跪满全程,周允恪觉得膝盖和双腿都不是自己的了,强撑着才走出宫殿,但他已经支撑不下去了,刚才周子润的眼神和话语抽走了全部力量,没有丝毫心力余下。
因此,即便扶着墙,他也仍是倒了下去。
这时,一股力量托住手臂,将他带了起来,让他不至于跪坐在地上遭受别人异样的眼光。
他本想道谢,但看清来人后,心中谢意立时消散。
周允恪狠狠甩开周画屏的手:“别再假惺惺了,看到我现在这样你一定很高兴吧?刚才在殿上,看着我在父皇面前出丑,你心里是不是很得意?”
宋凌舟从后面来,正好看见这一幕,他伸出手,半挡在周画屏身前。
“靖王殿下这是做什幺?”宋凌舟眼中隐隐有怒气。
“做什幺?你们将我害到如此地步,以后我恐怕都再进不了皇宫,我在这里放肆一回不行吗?”
周允恪手扒在墙上,面目狰狞,仿佛下一秒就会扑上来将人撕个粉碎。
但周画屏并不怕他,轻推开宋凌舟,跨步上前,与周允恪只有几寸。
“你觉得是我害的你?”周画屏问。
周允恪咬着牙:“你借口让赵游光与我同行,实际是派他找到我偷放曹俊茂的罪证,还有你的驸马,他命人监视刑部也是你授意。你早就知道我的打算却不劝阻,装作不觉再在众人面前揭穿我让父皇对我失望,你敢说这些不是事实?”
宋凌舟那处周允恪说错了,她没有任何授意,是宋凌舟自已的主意。
但周画屏没有解释,这点正确与否对结果并没有改变,宋凌舟是她的人,就算周允恪知道她没有授意,也还是会把全部怪到她头上。
“你说得都不错,但有一点你错了,我没有害你。严格来说,我也劝阻过你,那天我苦口婆心说了那幺多话,就是希望你能够及时醒悟回头是岸,可你没有,你依旧打算放走曹俊茂替王氏兄弟掩盖罪行。”周画屏说,“如果不是你做了错事,怎会被我拿住错处?如果不是你说了假话,怎会被我当众揭穿?害你的人不是我,是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