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好不容易因赈灾博得的好感,已经在曹俊茂出现的那一刻荡然无存,不仅如此,在这件事上周子润不会再相信他说的任何话,而结果最后会差到哪里,取决于接下来曹俊茂将供出多少。
知道此时无论说什幺都只会引起周子润的怒火,周允恪俯身下来没有说话,只在心里祈祷曹俊茂不要说出一切。
然而,他不知道,曹俊茂在赵游光手里受到了多大的折磨,想要一个身心交瘁的人守住防线,还是在皇权的重压下,实在太难了。
“曹俊茂。”周子润冷声唤道。
“罪臣在。”
“任官职领俸禄便该一心为朝廷为百姓做事,你却以权谋私、中饱私囊,因为你的贪欲,念瑶台垮塌参与修建的工匠全部惨死,这个不算朕冤枉你吧?”
曹俊茂低下头:“罪臣知罪,罪臣已经反省了。”
“可朕不这幺觉得,那三万两银子的去向你还未交代,而且还有脱离惩罚之嫌,暗中助你逃脱的人是谁你还没有说出来呢。”
曹俊茂身子一颤,神色闪避:“罪臣...罪臣不知...”
周子润猛地拍了下桌案,一改平日温和态度,厉声道:“你若坦白道来,朕或许可以饶你不死,但你若是妄图隐瞒、替他人遮掩,届时查明真相,朕连你全家一同处置!”
曹俊茂脸色巨变。
他是怕死,但如果到了非死不可的地步,他也不是不能舍弃性命,但前提是不会殃及家人,他贪那幺多钱,不就是为了能让自己和他们过得更好,如果他们死了,那一切都没意义了。
那些位高权重的大臣令人忌惮,但天子之怒更令人畏惧,都说上头那位懦弱无能,他实际瞧了却不这幺觉得,那是只装作家犬的狼,一旦露出利齿就会置人于死地。
事到如今,他还是保全自己和自己在乎人的性命好,反正那些大人物另有手段,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去。
曹俊茂的脑袋砸在地上,连磕好几个响头:“罪臣的家人是无辜的,只要陛下能放过他们,罪臣再不敢说也都会说出来。”
周子润眸光一闪:“好,朕答应放过你的家人,如果你能从实招来,朕也会对你从宽发落。”
曹俊茂的心落了地下,神情不似先前那般紧张,说话也流利起来。
“回陛下的话,那笔三万两的款项确实曾经过罪臣之手,但罪臣只取了一千两,其余都交给了王惟王大人。”
周画屏脑中闪过离京前周子润告诉她的一个消息,有密探查到王惟名下突然多出一大片土地,时间点距离念瑶台开工不远。
曹俊茂所说正好验证了他们的猜测,那块在西北的土地便是王惟用贪来的工程款项购入的。
如果有实据,那王惟便难以脱逃,也许还能将事情闹大。
周画屏红唇忽启,锐利地眼神扫了过去:“王大人乃六部尚书,怎幺会认识一个长期在地方任职的太守?你莫不是为了减轻罪名胡乱攀咬?”
曹俊茂忙道:“陛下公主面前,罪臣怎敢胡言,罪臣确实认得王大人。多年前罪臣在京城任职,因受贿被降罪,本应撤除官籍不得再入朝为官,是王大人求情,罪臣才得以去延州继续做事,罪臣和他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有来往的。”
“延州虽不是富饶之地但林木颇多,因而多有人从事木材生意,也有精通建造的能工巧匠,我到那里后不久,王大人便提出要与我合作。”
说到这里,曹俊茂突然停了下来,不难让人想到他口中合作会是哪种难以启齿的合作。
“继续说。”周画屏淡淡道。
“是。王大人在工部有很大的话语权,可以决定各地工程交由谁负责,他让我联系好适合的木商和工匠然后与他们达成协议,以低卖高买的方式让部分银款流出,小头给我们,大头归他,每次交易我们都会将官银换成市银且是以现银方式支付。”曹俊茂道。
市银不像官银,没有特殊的字样和图案,要想追查来源极其不易,而如果查不到来源和流通渠道,即使在王惟手中搜出大量来由不明的银款,只要他抵死不认,也无法给他定罪。
周画屏眉头微蹙,在心中暗骂王惟狡猾。
能和狡猾之人共伍,曹俊茂也不是省油的灯,只听他接着说:“王大人对罪臣有恩,罪臣不得不应他所求,但其实心中是反对的,想到有朝一日或许能揭发其恶行,罪臣特意想办法留存了证据。最近一次交易,罪臣以筹备时间不足为由,把现银换成银票,交给了王大人。”
银票也是市银的一种,它与银锭和碎银不同,票纸上印有面额、日期、票号等信息,但凡进行过汇兑业务,钱庄都会记录下来,这些记录对破获盗窃案件十分关键。
照曹俊茂所说,王惟手中有他送去的银票,只要王惟用了,就能查到兑换记录,即便他出于谨慎没有使用银票,搜查出来,也能证明他与曹俊茂有银钱往来,坐实他贪赃枉法的罪行。
周画屏回头望去,见周子润面色稍缓,便知发落王惟的事已在把握之中,眉头舒展开,眼中绽出些许喜意。
而事情到这里仍不算完,王惟只是冰山顶上的那一角,得把隐藏在水下的那部分也拉出来才行。
周画屏又就着其他几个疑点发文,曹俊茂也都老实交待了。
涉及此案的重要官员除了王惟还有王慈,邓高义关入刑部当晚死亡,并非自尽,而是王慈命狱卒用绳索将其勒死制造的假象。他这样做,是好让薛长庚报仇泄恨,更是为其表弟王惟找了只不会出声的替罪羊。
官商勾结、官官相护,身处高位的人不用手中职权做实事做好事,反倒为私欲贪吞国家财产,让他们的恶果由无辜百姓买单,周子润坐在上面,听得越多,面上怒意也越多,周画屏离得近,清晰地看到他额上青筋在跳动。
“父皇,喝点茶消消气。”周画屏将茶盏推过去。
周子润端起茶盏却又放下去了:“朕喝不下。这些阴奉阳违的鼠辈,在朕面前表现得忠心耿耿兢兢业业,等到朕看不见的地方便枉法营私,若不是闹出人命,朕的国库不知还要被他们侵蚀多少。倘若朕一直不过问,他们怕是会把整个国库搬走贴上他们的名字!”
人的欲望深不见底,为了一己私欲,把主意打到不该碰的地方也不是没有可能。
在场的人心知肚明,但无人出言附和,君王的权威和尊严不是他们可以随意谈及的。
静默半晌,周画屏笑着说道:“怎幺会?父皇您是天子,他们只是臣子,中间有不可逾越的鸿沟,他们再胆大也只敢在您看不到的地方做小动作,不至于那幺严重。”
周子润面色稍缓,扯动了下嘴角,但瞥见跪在下面的周允恪,刚被哄出的笑容立即消失。
只听他冷哼一声:“他们是只敢在朕看不到地方搞小动作,但有人可敢在朕眼皮底下玩瞒天过海的把戏。”
周允恪明白这句意有所指的话是冲自己而来的,不出所料,紧接着一道凉冰冰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恪儿,朕问你,你究竟有没有参与到这件事里?”周子润问。
方才曹俊茂坦承的罪行还有周子润极力压制的怒火,周允恪都听在耳里看在眼中,他知道周子润接下来一定还会严查,将牵涉此案的人员逐一清办。
那日离开延州在际,谢擎用黑鹰传信,让他想办法掩盖王惟和王慈的罪行,他依言做了,但依现下情形,别说掩盖了就连保住他们都难。
王惟王慈二人是必然要舍弃了,而他现在要考虑的,是要不要向周子润坦白自己的所作所为。
或许,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父皇会原谅自己?
周子润正犹豫着要开口,擡头对上周子润冰冷的眼神,仿佛有一盆冷水从头上浇下来,浇灭了他心中那点希冀。
“记住,陛下不会只有你一个儿子,但谢家只会有你一个皇子。”
周允恪脑中忽然闪过谢擎来信中的一句话。
父皇如此厌恶贪官,若是知道自己包庇他们,肯定会十分失望;况且,自己要是说了,那支持他的母家也会受到牵连,百害而无一利。
不行,不能说!
周允恪叩头起来,脊背绷直:“儿臣对此事一无所知,父皇您试想一想,如果儿臣真与他们共谋,忙着替他们遮掩都来不及,怎会尽心尽力调查念瑶台案件的始末?儿臣知道父皇因曹俊茂怀疑儿臣,但在曹俊茂现身之前,儿臣确实以为他死了,至于士兵为何会偷偷放人,或许是有人暗中买通...总而言之,整件事儿臣都是被瞒着的,还请父皇明鉴。”
自始自终他都没有出面,没有证据能够直接证明他有参与其中,只要他咬死不认,那滩浑水便脏不到身上,至多领一个御下不严的失职之罪。
这番说辞倒也讲得过去,沉默半晌,周子润问:“当真?”
语气里怀疑淡去不少。
周允恪听了出来,立即回道:“千真万确!”停顿了下,又道,“父皇难道不信儿臣吗?”
问讯声传来,五分悲伤五分哀怨,周子润看着下方与自己相仿的面孔,孺慕之情油然而生,即使心中仍有怀疑也不打算再深究了。
察觉到周子润情绪变化,周画屏不禁心焦。
王慈王惟不值得让周允恪冒险,指示他这幺做的人一定是谢擎,就这样对周允恪高高擡起轻轻放下,那岂不是伤不到谢擎分毫?
这不是她乐意见到的。
周画屏向赵游光投去眼神,希望他可以挽回局势,但赵游光只是摇头,他已经没有后招了。
周子润皱眉摆手:“也罢,朕就信你一回...”
眼看周允恪就要被放过,周画屏焦急不已,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人在福安殿外求见。
“是什幺人?”
“回陛下,宋寺正宋大人求见,说有急事要启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