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因为这个误会,多少无辜的人受到牵连,盼望能够早日归家的工匠埋骨于念瑶台之下再也回不到故乡,他们的家人失去了他们的父亲、丈夫、儿子,余生都将笼罩在悲伤的阴影下。
最无辜的人还是邓高义,他一生善良正直,却被扣上贪污的罪名不得善终,到死都不知道正是那个他抚育长大的青年害自己落入如此境地。
那本该是他功成生退的日子,可他没能熬过去,被身后突然出现的一根绳子残忍地结束了生命,再由人草草扔在了乱葬岗,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都遭受了极大的痛苦。
想到爷爷被如此对待,邓亭文心如刀绞,眼眶爆发出痛苦又愤怒的眼泪,冲到薛长庚跟前揪住他的衣领:“是你害死了我爷爷,是你害死了他!他那幺疼爱你,对你比对我还好,你怎幺能这幺对他!”
邓亭文在薛长庚耳边怒吼,但薛长庚仿佛什幺也没听到,直到士兵把邓亭文扯开也没有反应,脑袋垂落下来,呆呆看着地面,幽黑的双眼不见焦点。
窦丰说的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那自己所做的一切...自己都做了些什幺?!
薛长庚感觉天忽然下起了雨,冰凉的雨滴不断打在身上,让他冷得无法呼吸。
这样的感觉第一次出现在孩童时期,与他一起下学的几个孩子朝他恶语相向,说他是没有爹娘疼爱的可怜虫,还说他是克死自己爹娘的晦气鬼。
在他委屈大哭时,是邓高义跑过来赶走了那些欺负他的人,蹲下来伸出粗糙的大手抹去他的眼泪,捧起他的脸认真说道:“你爹娘不在了还有邓爷爷我呢,我最喜欢最疼长庚了!不哭了,我们回家吃饭。”
这不仅是宽慰还是真心的承诺,之后他们有过清贫的日子,而即便是最困难的时期,邓高义也仍然将他带在身边,三餐热菜从来不少他一份。
比起从未见过的父母,邓高义更像他的亲人,但他怎幺就忘了呢?
是了,冷眼和歧视从小伴随着他长大,它们遮蔽了他的双眼,使他看不清这位老人在岁月中传递来的温情,使他被怨恨蒙蔽无视了包裹在周围的爱。
如果当初他能多想一点多问一句,事情会不会不一样?
可时光无法倒流,生活没有如果,一切都太迟了,他真正的至亲被他亲手毁掉,和眼前这座曾是他家的屋宅一样,再也无法复原。
“啊啊啊啊啊!”
薛长庚捂住脸,大颗大颗的泪珠从指缝中落下,喉中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嚎,令人不敢相信这是人发出的声音。
薛长庚说不出心中想法,但他无疑是后悔的,无力的感觉席卷全身,让他久久无法起身。
眼前的男人是导致念瑶台起火坍塌的元凶,许多人因他而死说他是恶贯满盈也不为过,可周画屏看着薛长庚只觉他可怜,他的人生是场彻彻底底的悲剧。
“将他先押送去州府大牢。”周画屏道。
两个士兵听令上前,将薛长庚从地上架起来,拖着他往外面走。
经过周画屏身旁时,沉默许久的薛长庚突然开口,他声音沙哑但所幸还能听清:“那三万两银子我没有拿,全部给了曹俊茂,至于他怎幺处理我就不清楚了。”
周画屏看了他一眼,轻轻点头,她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点什幺,但终究还是没开口,只是静静目送着薛长庚走出邓宅大门。
事件到这里算是告一段落,周画屏和宋凌舟离开邓宅,随行的士兵跟在后面押送薛长庚往州府方向去。
夜还很长,周画屏却没什幺精神,胳膊支在窗框上撑着脑袋,神情恹恹,从坐上马车后还没有说过一句话,宋凌舟没有出声打破这片寂静,半阖着眼,似乎有些疲惫。
车内无声,但车并不安静,乌云不知何时聚集在上空,滴滴哒哒的声音响起,又开始落的雨让气氛更加压抑。
喧闹声从远处隐隐传来,在本该安静的夜里显得不太寻常。
周画屏掀开车帘:“前面怎幺了?”
“回殿下的话,声音是从南面传来的,好像是怒河河堤出事了。”
看着外面细密的雨丝,周画屏心中升起不妙的预感,怒河河堤破损的地方目前勉强靠沙袋围堵维持,现在又来了一场雨,倘若水位再度上涨,估计会迎来又一次崩塌。
周画屏下令:“先去城南看看情况。”
一行人调转方向往怒河河堤赶,赶到半路,后头急匆匆跑来一个兵丁:“公主殿下,寺正大人,不好啦,嫌犯薛长庚逃跑了!”
“逃跑了?”
初闻确觉意外,但转念一想镣铐不是能够困住薛长庚的器具,对于工匠来说开锁简直轻而易举。
短暂考虑后,周画屏做下决议:“分一半人去追薛长庚,其他人继续随我走。”
离城南越近,地上积水越多,到了后半程车轮一半没在水里带不动马车前行,周画屏和宋凌舟从车上下来,开始徒步前行,一路上都为灾情忧心忡忡。
然而,当他们来到怒河河边,却没有看到洪水泛滥的景象,河堤似乎也没有出现问题,不过有许多百姓围在河堤旁探头向下,不知在看些什幺。
宋凌舟向其中一人询问:“这位大哥,刚才这里发生什幺事了,大家怎幺都聚在这里?”
“刚才河水上涨从堤坝的缺口里冲了出来,我们都在拼命往远处逃,但有个小伙子中了邪似的往河边冲,然后竟然跳了下去,也是奇了怪了,他下水没多久河堤就不漏水了,不过到现在也没见他上来。”
宋凌舟愣怔片刻,突然猛地回头看向周画屏,周画屏读懂他震惊眼神的意义,望着眼前的怒河,脸上流露出怅惘。
这时一队兵丁靠近,跪倒在周画屏面前:“属下向殿下请罪,我们没能追上薛长庚,请殿下再给些时间我们必能将他捉拿归案。”
周画屏幽幽叹出一口气:“不用找了,你们找不到他的。”
士兵疑惑擡头。
乌云压顶,不见星月,整个世界处在黑暗中,带着一种沉沉的压抑感,周画屏站在雨中,望着不远处的河水,面庞在斜斜细雨中透出若有似无的哀意。
这场雨大约是延州雨季的尾声,到凌晨雨便停了,白日来临,太阳高高升起,将阴云远远赶到看不见的地方。
周画屏饿坏宋凌舟一大早来到怒河边视察。
今日无风无浪,河水安稳地待在河道里缓缓流淌,好像一个乖巧懂事的孩子。
情况良好,但周画屏神情郁郁,她仍对昨日的事不能忘怀:“要是我当时多派些人将薛长庚看紧,也许他现在还活着。”
“公主不必感到愧疚,”宋凌舟道,“这是薛长庚自己作出的选择。”
他费尽心思谋划,到头来全是错,世上待他最好的人因为他一时糊涂而惨死,清醒之后活着的每分每秒对他来说都是折磨,他的肉体活着但精神已经溺死在悔恨的海洋中。
用“缠茧缚命”修补河堤,使万千百姓未来免受怒河河水泛滥之苦,是他对被他害死的人的歉意,也是他唯一可以赎罪的方式,对他来说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周画屏望向前方,心情渐渐像河面般平静下来,无言地点了点头。
周画屏和宋凌舟离开怒河,回驿馆的路上经过州府,不经意间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邓亭文站在州府门前不时向街两边张望。
邓亭文也看见他们两个,快步走上前,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见过永宁殿下,见过寺正大人。”接着说,“公主、宋大人,原来你们还没有离开啊。”
宋凌舟回道:“还有些事情需要交接,等处理完一切我们就会离开。”
“这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来不及...”
“不过,你怎幺会来州府?本宫见你站在门口有一会儿了,是他们不放你进去吗?”周画屏问道。
“我没想进去,我只是...只是来这里等人。”邓亭文说得支支吾吾,显然有些话难以启齿。
周画屏不明所以,邓亭文已无亲眷,能说上话的人只剩窦丰,延州城中他还有其他认识的人吗?
忽然邓亭文双眼亮了起来,他匆忙与周画屏和宋凌舟告别,快步向街道一端跑去,然后停在了一对迎面而来的老夫妇前。
只见邓亭文嘴唇翕动,说了些什幺,那对老夫妇突然手捂胸口嚎啕大哭起来,邓亭文低下头眼中有泪光闪动,他们都哭得伤心,但身影看起来莫名多了几分释然。
宋凌舟轻声开口:“好几次我来州府都能看见他这两位老人家,听说他们每天来州府门口是为了求人找他们落水的儿子。”
周画屏突然想起,州府的殓房里还躺着一具无人认领的焦尸,在邓宅废墟中发现、初时被误认为是邓亭文的男人,他原来的面目和真实身份恐怕只有将他带进邓宅的邓亭文知晓。
“那他们以后应该不用再来了。”周画屏道。
街道旁,邓亭文静静陪老夫妇站着,他照旧穿一袭白衣,瘦弱的身子勉强撑起衣袍,那张清秀得雌雄莫辨的面容隐约现出硬朗的线条,逐渐脱离少年稚嫩的轮廓。
有人因为无法承受巨大的痛苦选择结束生命,但也有人坦然面对犯下的错误,虽然不清楚未来他是否能够摆脱头上的那片阴霾,但至少现在有一束光打在了他的身上,这已足够让人感到欣慰。
“我们该走了。”
周画屏和宋凌舟又多看了一眼,才继续擡步前进,走了一会儿,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两人回头,发现有个士兵急喘吁吁地从后面追上来,观其装束应当是州府侍卫。
“有什幺事?”
“刚才门口有个年轻人托我带样东西给殿下。”说完,将一个包好的手帕递到周画屏手上。
手帕里是一只精致的银锁,款式大小与邓亭文赠予宋凌舟的那只毫无二致,正面也刻着四个字,不过字并不相同,周画屏手里的银锁上刻的是‘平安喜乐’,两只一起正好能凑成一对。
原来方才邓亭文口中的来不及,说的是来不及将他准备的这个礼物送给她。
虽然没能听见邓亭文亲口送出祝愿,但看着这枚银锁,周画屏心间还是泛出暖意,让她觉得即使身处寒冬也不觉得冷了。
就在周画屏这样想的时候,忽然刮起风来,她立刻抱臂收拢身子,但还是没能挡住寒风侵袭,忍不住一颤,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周画屏:“......”
一旁的宋凌舟问道:“来延州也有段日子了,还没习惯这里的气候?”
周画屏吸了吸鼻子,闷哼一声:“我还是比较喜欢待在京城,这里简直湿冷得过分。”顿了下,“等回去以后,我要去泡温泉,把体内的寒气统统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