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世子怎会出现在这里?”沈芸有些惊讶。
江景翊答:“我今晨刚到南城,想去父亲墓前看看。听闻你们昨夜在庄子歇息,就先过来了。”
“这样啊……应该的。”
江景翊收了伞,站进檐下,负手而立,和沈芸隔了半臂的距离,一起透过飘茫雨雾,看向远方山峦重嶂。
两人都不是多话的人。拢共只寒暄几句,便陷入沉默,相对无言。只有淅沥的雨声伴着鸟鸣,在广袤天地间铺卷开来。
江景麟推开门看到的便是这样的画面。
对他从来不假辞色的继母此时面容舒展,连发都没有绾,披着薄薄的外衣立于檐下,眉目如画,眼含柔波。而自己刚从郦城奔波赶回的兄长,没有丝毫倦色,就站在她身旁,眸光悠远,笑意温润地看着远方。少女低垂的乌黑长发被风吹起,发梢轻轻擦过男子宽大的袍袖。
江景麟心里有些古怪,舌尖舔了舔后槽牙,穿过小院,迎着雨上前,立于漫天雨幕当中。檐角滴答滚落的水滴如同无形的帘幕,天堑般分隔开檐下和檐外的人。
江景翊含笑看向少年。沈芸却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想到昨晚胡天乱地一通纠缠,一时不知怎幺面对他。
在江景麟看来,这就是排斥。
他点头问安:“兄长。”
江景翊轻答了一声,见他没有反应,目光又看了看沈芸。
江景麟明白他的意思,对着少女勾起一个莫名的笑,声线冷沉开口:“母亲早。”
沈芸头皮发麻,胡乱嗯了两声。
晨风拂过,微微卷起她的薄袍,内里的烟青色寝衣若隐若现。
江景麟大步迈进檐下,不着痕迹地挡在沈芸和江景翊中间,悠悠开口,“晨间风大,母亲还是回屋歇息,莫要着凉。”
清冷醇烈的檀木气息逼近,沈芸指尖揪紧外袍,坐立难安。应了一声便慌乱转头推门去了。
她低头进屋的瞬间,江景翊正好转头,风拂过,少女后颈深深浅浅的红痕在乌黑发丝间格外刺眼。
冷雾寒雨,鸟雀清鸣。檐下却是一片寂静无声。
两个少年长身玉立,一人玄袍,一人白衣,俱是玉革束带,袍袖飘飘。
“兄长此行可顺利?”江景麟看向院内瓦缸,雨丝湿润盈满眼睫。
外人看来,江景翊是反对父亲另娶新妇,索性离家而去,前往荔城看望昔日恩师顾大学士。但其实,江景翊另有要事督办,船只刚行过沅水便带上贴身侍卫,两人只身前往另一座城池。
“一切顺利。”江景翊缓缓道,“你呢?肃州郡的事这幺快就结束了吗?”
江景麟答:“已经在收尾了。齐聂正在处理此事。”齐聂是他的贴身侍卫,跟随他多年,深得信任。
江景翊微微侧过身,眉头微皱,目光沉肃郑重地看向他,“此事非同小可。”
“兄长放心。我走时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不会出事的。”少年眼睑低垂,解释道:“老头子暴毙,江彦鸿秋闱之后会从梁京回来,二房必定有所动作,我得回府盯一眼。”
江景翊听完默然,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应答。
***
沈芸回到南城时,已是晌午,细雨初停。
马车入城后穿过长街。她撩开小窗布帘一角,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眸小心张望。街巷上行人如织,摊贩叫卖声络绎不绝,糕点吃食的香气顺着风飘入鼻尖,勾得她心尖微动。
“常翠,你出过府吗?”她好奇问道。
常翠是南城人士,入府时间不长,一直是院里最普通的洒扫丫鬟,在入碧树院伺候沈芸前日子并不好过,“回夫人,奴婢签的是死契,不能随意出府。只在帮主子跑腿时出去过一两回。”
沈芸又问:“那你家中父母呢?可有兄弟姐妹?”
“奴婢父母去得早,只有一个兄长。家里穷,兄长到了需娶妻的年纪,只得把我卖给人牙子换聘礼。”
沈芸心里微叹。身逢乱世,人命如草芥,别提女子,更是身若浮萍。自十岁那年,她大病醒来,记忆全失。之后跟着大批流民一路南下,颠沛流离,辗转一年来到南城,谁知碰上人牙子,被卖到了杏雨楼,能活命至今已是不易。这世间多的是可怜人,她和常翠能有一处安身之所,或许已经算得上幸运。
十岁之后,她再没出过南城,甚至连杏雨楼都未踏出一步。楼里嬷嬷怕她们逃跑,看得很紧。沈芸以为自己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然而想着晨间山林叠翠,鸟雀高飞,看着眼前人间烟火,市井百态,她死水般的心里不禁泛起一阵波澜,脑海里蹦出一个从不敢想的念头,又很快被她生生掐灭。
高门大院,簪缨世家,又岂能容忍夫人逃跑这种事?
***
马车很快停到侯府门前。
府里下人已经备好午饭,给世子接风。江景翊和江景麟都不是多话之人,二房的人心里有事,也消停许多。沈芸面对这种人多的场面,一向沉默,也安静吃着碗中的饭菜。
一室无言。
午饭后。
侯府亲眷皆坐在茶室品茶。
二房徐氏瞥了瞥主位上饮茶的男人,男子眉目温和,气度清贵。她眼珠子转悠,斟酌开口,“景翊啊……侯爷刚走,府里还有大大小小的事亟待解决。你看这府中中馈……”
南城乃侯府封地。大梁开国以来,废除前朝律法,颁“推恩令”,各封地诸侯郡王不与政事,惟得衣食租税。侯府虽无实际管辖权力,但南城依山临水,物阜民丰,每年税收就是一大笔银子,徐氏怎能不眼红。
江景翊不轻不重地放下茶盏,纤长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桌面,不急不慢开口道,“中馈确是大事,二婶以为该交由何人来管呢?”
徐氏听见他嗓音清润柔和,觉得此事有戏,答道:“你兄弟二人尚未娶妻,房里也没个女眷,至于嫂嫂呢……”她声音烧顿,轻飘飘地看了一眼沈芸,讥笑道:“怕是连字也不识。不如就交由我,二婶一定把这侯府打理得规规矩矩,不让你们操心内宅之事。”
江景麟冷笑一声,唇间勾起嘲讽的弧度,在安静的茶室清晰可闻。
二房徐氏嘴角塌下,听着江景麟近乎打脸的声音,心里不快,但又不好当众发作。而江景翊呢,不咸不淡地看了自家弟弟一眼,似乎默许了他的行为。
沉默片刻,江景翊淡淡道:“二婶年事已高,又有孙子需要照料,便不麻烦二婶操劳了。”
“都是一家人,何来操劳一说,二婶……”
话说一半,江景翊出声打断,“母亲既是父亲生前明媒正娶的夫人,侯府管家之权便没有不交由她的道理。二婶觉得呢?”
钟鸣鼎食之家长大的少年虽温润如玉,但周身清贵之气淋漓毕露。江景翊嗓音清淡舒缓,看似在询问旁人的意见,却带着若有若无的威压,那是世代显赫和多年浸淫权术带来的底气,让人不容拒绝。
徐氏话哽在嗓子眼里,不上不下,十分难受,“可嫂嫂出身低微,大字不识,怕是连账本都看不懂,如何管家?”
沈芸眉心紧皱,不得已又被牵扯进大房和二房争斗的漩涡里。管家一权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是烫手山芋。就算她执掌中馈,二房也不会让她好过的。更何况她确实对管家一窍不通,担心无法应付这偌大侯府,惶惶人心。
“早些年父亲戍守边关,弟弟随行,极少归家。侯府中馈遂由我暂管。”江景翊徐徐道,“彼时我不过十三四岁,尚可摸索学掌中馈,母亲自然也可。”
“不识字,学便是了。”
江景翊语气平常,似乎这并不是什幺大不了的事,就这样定下了掌家之权的归属。闻言,江景麟唇角紧抿,看了兄长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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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手把手教学
封地借鉴了一下汉武帝时期的“推恩令”:\"诸侯惟得衣食租税,不与政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