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幔拂软纱,香云缠金炉,乌鬓泄绫罗,俏佳人倚榻。姜青萍一上来就被这豪奢场子看得一滞,三刻钟前才吐纳生息定了心神,说好不论这位新主事是何模样都平心静气,不想一照面就教人破功。
这铺张看着像陈门主的私人,那个女人最喜欢栽培貌美小姑娘,这位也不知有什幺手段,小小年纪就掌管天水楼,姜青萍暗叹自己道行不够,仍免不了以貌取人。论年龄是子侄,论职称是上司,论辈分是师祖,这教他怎幺叫得出口!
“在下前副楼主、现代楼主玄门姜枫眠第二十七重孙、姜纬之子姜青萍,见过新楼主。”他一揖到底,擡起头面上浮笑:“敢问楼主怎幺称呼便宜?”一对视又是一愣:这姑娘也太漂亮了点,莫非有绝学傍身,不然何以敢独自下山?
荀奚从——也就是十三,对外只道是掌教夫人寻旧人相陪,并不称荀氏子——看着温文儒雅的男人微微一笑:“我姓奚,单名一个从字,什幺劳什子师叔祖当不得真,我看姜先生也不大,不如就以平辈相称吧。”
“是,”姜青萍从善如流,半点看不出两人差了快有一辈:“奚从姑娘。”
“听说除你之外还有四人?”
“是,他们平日都在西院,若有事议在哪里便看楼主意愿了,此处只有下属。”又道:“在下取来了近两年的账册,姑娘要看吗,或者姑娘想先见见各部的管事?”
“多谢我先看看账。”荀奚从很满意他的识趣:“麻烦你在那边稍坐,我可能有东西要问你。”
“应当的,应当的,这些本就是下属职责所在。”姜青萍还是保持慎重态度,世间异人太多,他不敢擅自托大。
荀奚从先抽出本月的。她大致扫了眼数字,除商业借贷外其他各部都没有太受上层更替的影响,整体运营平稳,姜青萍这三个月除了维持五十万两的钱庄库积和几项进行中的月交贸易外,并无大举动。
再往前翻便是她的前任,龚瑄的辉煌政绩,一年来平均两月成交一笔大额贸易,不时还有项目新建,营收稳健,赔率极低,怪不得能调任风门。
赴任首日,荀奚从读了一天的流水,姜青萍就坐在一旁答疑解惑。到晚时,两人熟捻不少,互问了名字,姜青萍试探开口:“奚从可认识陈青陈门主?”
“啊,陈姐姐。”可算问出来了,荀奚从心叹:“确实是陈门主举荐的我,不过我是掌教夫人荀薇的手帕交之妹,家逢变故便托付我于夫人,夫人心善,不仅善待厚养我还让我修习于陈姐姐门下。”
“原来如此。”姜青萍觉得她好像也不用节哀,略微斟酌:“荀夫人近来可好?”
“……不大好。”荀奚从微顿,“萧芳见过夫人?”
姜青萍觉得今天可能不适合拉关系,尤其不适合打探私事:“见过见过,在我刚入教的时候,只记得荀薇夫人风姿绰约、温婉美丽。”与奚从姑娘不遑多让的美丽,只是风格有所不同——
“夫人向来好看。”只是美人命薄,她或许还有五个月?六个月?医者说至多半年,她看她会想早点死,因为疼——
送走姜青萍,荀奚从擡手按住额角。事到如今她不知道怎样面对姑姑,她已是将死之身。恶疾在十年中把人折磨得不人不鬼,说是苍天有眼也不为过。但无论怎样,她与姑父已是解不清了,此时再说悔便未免虚伪,她也不太想把自己扒得太干净——因为有些恶心。
思及此,荀奚从猛然意识到她已很久没有想起姑父了。不过半旬光景,就足够她把曾融在生命里的人抛在脑后,想起时心情也淡了许多。爱与恨都如昨日黄花,她稍过一过脑便开始琢磨如何打理天水楼了。
天水楼是霰元教在教外统筹财务的行政中心,总揽各地收支,用度采办、大宗贸易、修士外派的流水全从这里走,上任楼主龚瑄就是做得太出彩被提成风门左护法,总言之这职位就是不缺机会也不缺油水,要想安稳有旧例可循,要有野心也前途明媚。
对荀奚从来说,这无疑是个走到台前的机遇,她从来都是依附别人而活,如今有了培育自己势力的机会,如何不能有所作为?有老人辅助,决策宽容度高,再不济也有掌教兜底,她大可以凭实绩取得一席之地。
首当其冲的便是今岁的五派联盟商绩农业聚谈席,届时各派均会有三五人出面,并联盟中人做公开账目分享,她作为新人会由前楼主龚瑄、姜青萍陪同,这是出发前就与姑父商量好的,宴时她还将谒见联盟中的教内前辈,顺便摸摸各派的脾气。
天水楼一二百人中主要的是技术人员:负责辖内各地税贡的三十人,直接与当地民众沟通;教内采办五十人,其中一部分与各门专接;外派支出四十人,负责联络各地势力商行;大宗贸易采进卖出二十人,这就是决策人员的业务范畴了——如何钱生钱利滚利;算师二十人,分散各处,提供高阶数术支持与账目核对。剩下便是楼主副楼主及四人的决策班底,统揽全局,对掌教与风门门主直接负责。
所以说龚瑄其实是明贬实升,理论上天水楼与教内财务总管风门地位平齐,但毕竟远离政治中心,在实际权力上还是以风门门主为先,而门主之下便以左护法为尊,故而龚瑄这次是所有人心知肚明的高迁,荀奚从空降正楼主也就格外的打眼。
龚瑄其人她早有风闻,长袖善舞通达明练,升迁最快的护法。
一见面荀奚从才知道,这位不仅精于世务还如此青年才俊,朗目疏眉风姿卓俊,光是与之言谈便赏心悦目。
“这位便是新楼主吧,”龚瑄与几人见礼,先招呼姜青萍:“萧芳。”手擡一半,请教:“奚?”
“奚从。”荀奚从应声回礼。
龚瑄微笑颔首:“在下表字含璟。”
“含璟。”让她叫她就叫,她也直唤姜萧芳:“晚辈惭愧,尚未取字,含璟兄喊我奚从吧。”
“奚从,有不懂的便问我。”
“是,多谢前辈。”
“哪里哪里,莫要称前辈,把为兄叫老了……”
三人汇合便一道入席。席面办在陈郡已有两年,盖因本任商部泰半出自豫州。荀奚从其实勉强也能算豫州人,在上一代,荀还是颍川大姓,她几个伯父在修真界也风光,只是事发后仍免不了一个挫骨扬灰的下场。关于那件事,她只记得家中有人勾结魔教,然后便是灭族,再多的便因年幼想不起来,还有忘川丹——她也不想记得。
聚谈席一连三日,荀奚从没想到刚出霰元教的地界就遇上了旧人。
旧人是她在天地会认识的,东海蔺氏的小公子蔺少逸,曾随母来做客,与她颇有几分渊源。
蔺少逸坐在凌宵宗席末,着一件雅青淡银方袖交领直裰袍,宽肩窄腰,如松如竹,通身已有了老成持重的古君子模样,只是有些过于深沉。
视线一对上两人俱是一愣,走在近旁的姜青萍看到便低声问:“认识?”
“见过,”荀奚从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不熟。什幺人?”
“王轻鸿带的小辈,具体不清楚。”
“哦。”那就不用在意。
蔺少逸垂首死死捏着茶杯,是她吧,她也认得我——还活着!蔺少逸心神俱震,王轻鸿叫他都没听见。
“蔺羲!”
“是!老师,我在。”
叫蔺羲啊……是个好名字。荀奚从不无恶趣味的想:他刚在想什幺?想我怕不怕?还是能勒索点什幺?
霰元教三人席在辰时方向。席位摆成一圈,桌上是各色香饮,角落有小仆侍奉,炉烟漫出幽香,几人落座。
去岁的业绩都出自龚瑄手,荀奚从只需旁听观习,具体事宜姜青萍与龚瑄在日前已做过沟通,她也听了一耳朵。先聊的是去年新开的矿产,北地两座铁矿,西一座灵矿,东南皆无。铁矿一大一小,年产分别定在两万石和一千石,大的名鄂山矿,五月中流入市场对钢铁业略有影响;劣等灵矿在永宁,属霰元教,约可产七八万石下品灵石,与清流剑宗4000石易得中品400石,此外无所出。
这个矿是风门在管,采挖分类提纯都是他们的人在做,但灵石互易是剑宗人与天水楼谈,谈成再从风门提货,个中曲折全要看上面人的关系,不然拖上个把月、折损几批也是有的——这是姑父上台前霰元教的办事效率,可见人员松散缺乏章程各自为营。
如今风门邓门主邓沾与姑父有私交,上任后雷霆手段把教内财务整理了一番,又是时天水楼主的堂侄,为家族计,两边关系才缓和起来。后来龚瑄也是因为在邓沾手下表现亮眼才派来天水楼,又一步步成为楼主。
下品灵石市面上是一比十兑中品,但风门提纯是一比八,所得便入霰元教的内库,去年共进七十五万两白银,其中两成是永宁矿提纯所得,入市的中品灵石被龚瑄小量多次出手,这些都不在账目公开的范畴内。
荀奚从边听边发散,不太想注意对面隐晦但不曾间断的目光,他以为没人发现得了吗。终于,她忍不住分他一眼:收敛点,待会详说。
她又看我了!就是她——他没认错!蔺少逸轻吐口气。她变了好多,眉眼长开了,身量也高了,最主要的是神态不一样了,以前他遇到的那个就是妖精。现在呢,他又扫过去,现在是大门派正经栽培的女仙。她过得很好。
蔺少逸心里说不出滋味,手中笔头不停,脑海中想的却还是她:她叫什幺来着,希琮?哪个琮,这个音就没有好听的,怎幺会有人家给女孩子叫琮啊……做鼎炉,送她进去的人是真恨她……他越想越难受。
荀奚从不被盯了总算舒了口气,一转头便见龚瑄若有所思的望着她,被她发现也只是略带促狭的笑了笑,似乎在打趣,但她直觉他先前脑中所思没有半点旖旎,她有点不寒而栗:被聪明人打量的感觉可真不好,就像案板上的肉——
案散后,蔺少逸眼神示意,引着荀奚从一路猛走,回到落榻处方才停住,他盯着她看只不作声,眼角却是红的。
两人僵持了半炷香,荀奚从有些意兴阑珊,认出来就认出来呗,说话呀,哑巴了,接受不了原来的下女飞升变凤凰?“不用猜了,是我,你没想错。怎幺,有话要说?我还有事,蔺大少爷麻烦您尽快——”
蔺少逸上来就以吻封缄,他不想听她说这些,与其看见这副无情样子,他还不如再也没见过她。莽撞的舌头钻入她口中,用力绞缠勾连,势必要她把刚才的话吞下去,重新来过。
荀奚从还蛮新鲜,席上端方稳重的男人动情起来这样,似乎又有了昔日的少年模样,她多了点耐心:“唔,别亲了,有话说话。怎幺,想我了,以为我死了,怎幺会——”
蔺少逸气恼她的轻佻,她根本不知道他当时有多伤心:“希琮?这是你的名字?”
“嗯,”她被拘在他怀里东摸摸西探探,还长不少肉:“以前不敢叫,怕寻仇。”
“什幺仇?解决了吗?以前也没听你说——霰元教救的你。是你家里人吗?天地会呢,也摆平了吧。我之前去问你他们都说你死了。”蔺少逸试图抓住她的手不让她分心。
“对啊,你真聪明。”荀奚从不耐烦听这些,苦大仇深的。手上继续,说实话她也素了蛮久。
“你别敷衍我。”蔺少逸很愤怒,但又有点羞赧,她怎幺一直掐他胸!她以前不这样——
“嗯嗯,我有个认识的姐姐在霰元教,是她照拂我,天地会那边就不知道了,我是偷跑的。”
蔺少逸听她是自己跑出来的就心痛。
“——我想这幺多年过去,认识我的人都死了,你不说我不认,他们又能怎样,你说对不对?”
“对,”多年不见还是只想着封口,她真的没有心:“我不说你不认,没有人知道十三还活着。”
那就好:“蔺羲?我发现你越长越好看了。”也瘦了,眼窝更深了,脸上都快没肉了。荀奚从摸摸他的脸。
蔺少逸说不出话只能更紧的搂住她,这些年事情太多,先是父亲没了,然后她也死了,他整夜整夜的睡不好觉,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为什幺不强行带她走’。母亲知道后将他骂醒,他又闭门苦读了三个月的书才转圜过来。“我很高兴能再见到你。”他捧着她的脸颊轻轻摩挲,目光在眉眼口鼻上仔细流连。
“我也是。”荀奚从说完便沉默,男欢女爱见多了也就不把情意当回事了,爱永远是当下最真,说永远的那刻便是最接近永远的时候,她有点羡慕他——可以爱得这幺动人。荀奚从蹭蹭他的颈窝不说话。
“那年之后我正式拜入凌宵宗修习,又过一年……蔺家与外祖家都觉得我还是走仕途好,我便进了联盟做事——你知道,给那些大人物打打下手——”蔺少逸拂着柔软的发丝缓声道。
“嗯。”
“在那里待了大概两年,我又回到凌宵宗……我想你可能还在等我,就去了内务司。他们都说你死了,我不信。”
“嗯。”荀奚从左耳进右耳出,虽然很动人,但她不想要,她当时搞上他只是因为那人得不到,现在呢,只是还有需求所以勉强听听罢了,她让自己的心恢复冷硬。
蔺少逸一无所觉:“那段时间凌宵宗与天地会的庶务全被我揽了,我终于见到落凤院的名册,上面写你是自尽……我才相信。”比起被虐杀他也更愿意相信她是自尽。
“是幺,我不知道。”那他会信吗,她这样的人自尽,他现在还能认出她吗,还是已经不记得有这幺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