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软香红(三)

日光始盛,露珠于草尖垂落。明安堂庭前绿荫成片,衬三两薄云,不见一丝艳色。

“晚辈乃清风堂前堂主顾黎之子顾青。”透过半启的支摘窗,绿叶间漏下的浓郁光亮正于他袍上粼动。他深作揖,起身时展开掌心,手中平躺一枚白玉印。

老庄主擡手拿起玉印,凝眉端详。

“吾幼时体弱,娘亲便取了阿兕作乳名,以期吾茁壮成长。”

老庄主转动玉印,嵌了玛瑙的一角泛着莹润的光。而印头正是只栩栩如生的半身老虎,睨眼卧趴着。

“晚辈幼年调皮磕坏玉章,幸得庄主巧手,以玛瑙作补,才有今日之端貌。”

当年清风堂堂主添丁之喜,他心生欢喜,借“兕”一字,亲刻印章只当给孩子赏玩。

此印世间只此一枚,绝无可能看错。而补印之事非亲历者亦难知晓。他归还印章,默然打量身前的少年。

细致精巧的五官,勾勒出一张秀气白净的面庞。沉静时棕色眼眸中流转轻柔,全然不似武家出身。

他依稀记得顾黎曾笑叹这孩子生得白皙,像个女娃娃,舞枪弄棒的倒怕伤了他。

“令尊令堂一向可好?”

卫澈注意到师父陷于往昔回忆,脸上覆有雾色。

水吟庄水汇天下。好与不好,他岂能不知?此话是寒暄,是客套,更是不知如何面对故交之子的局促开场。

“家母抱恙,得家父多年照拂,侥幸苟活至今。”冬青手心泛冷,他收敛情绪,声音清澈分明。

水吟庄素来明哲保身,数年来无一例外。如今老堂主肯以水吟庄作赌,因水吟庄当年不曾落井下石——持中是性情,坚守信诺是品格。

“既如此,也好。”卫父云淡风轻。

“并不好。抑或说不够好。”冬青擡眸,“武悠生死了才好。”

卫澈一惊,卫父抚须的手顿停。

“生死之事,自有天定。道法顺应自然,强求无果。”

“吾愿以名单下落换武悠生一命。”   冬青不卑不亢,开门见山,淡然之态好似一切尽在掌握。

“一条走狗的命不值这个价码。当年废帝托孤,托给了清风堂堂主,间接导致清风堂一串祸事。名单即是紧要线索。只是这世间没有凭白捡便宜的买卖。若有,其后必有阴谋。阿青兄长,既已把事体引到了师父处,不如更坦诚些?”卫澈不为所动。

“可。然小可欲与庄主单独谈。”冬青抱拳躬身,一时未起。

卫澈眉心轻挑。他竟将戏台摆他面前唱戏来了。他幼妹做事直白,他一拐三弯,凭谁也难信他们是兄妹。

“自吾转交庄主大权,早已不再管事。江湖人称二郎少庄主,一为其年少,二也是为老夫留的体面。”

“小生冒昧,然窃以为有些积年旧事还是当事人出面为好。”   老庄主不应,冬青坚持道。

“阿青兄长说得是。师父,该来的总是躲不掉。”

他望向冬青,察觉他亦是望着自己,嘴角犹挂一抹笑。一味僵持,有害无益。他卫澈想知道的,自有他法。

卫澈近前两步,凌厉的目光仿佛刻人肌理。

“天渐暖,忘了嘱咐阿欢将青梅饮凉上一凉。”他悠悠移开视线,“吾一会唤人给师父也备一盅。”

老庄主颌首。卫澈再度凝视冬青,道:“莫要谈太久,青梅饮要凉的才好。”

说罢他一掸衣袍,向老庄主作别,端步推门而去。

未正,天色由明转昧。铺陈的光蕴暖满屋,自明安堂而回的卫澈懒倚软榻,身上略略发了层薄汗。

“脉象稳定了些。”韶九松开搭脉的手,眼窥卫澈,蹙眉道,“脸色这幺差,还不好好歇息。整日劳神操心,有良药又不肯仔细吃,多少是嫌自己命长。”

“我无妨。”卫澈收回手整袖,不由掩袖微咳两声。

“这次得亏是有人在侧,若是没有呢?”卫澈自知理亏,不辩也不听。

“你呀,自己不惜命,神仙难救。”韶九无奈,递了盏青梅饮给他润喉。

风吹开窗扉,阿欢忙碌的身影落入两人视野。她秋香色裙摆垂膝,袖管的系带拂动着,很是干练。

“她不杀人时,倒是安静。她来寻我那日,脸上还有忧色,欲言又止的,真不像她。”

“我若身亡,便没了雇主。没了雇主,何谈酬劳?她自然在意。”卫澈淡漠道。

韶九轻笑道:“都与人肌肤相亲了,还故作生分。你当我看不出,这幺些年,难得见你对人这幺上心。”

“师姐胡吣什幺?逢场作戏罢了。”卫澈眉头一蹙,眼神投在娉婷的软香红上。

“逢场作戏?少庄主当我憨傻呢?”韶九乜眼瞧他,“水吟庄少庄主出了名的不近女色。数年来想做庄主夫人的如过江之鲫,可你一概婉拒。你同我难得去次半楼,花高价只叫姑娘隔帘抚琴,连敬酒都不曾。那次真生生闷杀我也……江湖人都揣测你莫不是有龙阳之好。”

本板脸的卫澈听罢,饶有兴味地瞥向似要一探究竟的韶九。

“我不曾过问师姐的事,师姐反来管我?”

“我能有什幺事?”

卫澈唇角弯起,不紧不慢道:“早年师姐便喜乔装光顾伶官之所,偏从不过夜,一来二去,倒惹起某位郎倌的深情来……”

“如今又看上了入庄的客。”   一个“客”字咬得甚重,韶九自然听出他意有所指。

“我若早知那年的幼瘦小儿能长成今日模样,当年就应该下手了。”卫澈小肚鸡肠,韶九一张嘴自然也不饶人,“况且我也不单单是冲着他美色。”

“哦?”

“你细想想,顾青幼时双腿并无残疾。若说是后天受伤,他右腿又无伤疤,倒像是先天残缺,很是古怪。”

“师姐观察细致入微,澈不及万一。烦请师姐再深入了解透彻。”

“景瑜你……”韶九脸上挂不住,红晕蒸腾,心中暗骂小兔崽子。

“你便拿这花作礼罢。”

韶九疑惑地看向他眼神示意的方向。

“花香太馥郁,熏得我头疼,于我养病无益。”

软香红喷吐芬芳,正是娇美之时。他日日精心料理,怎地轻易转手送人了?

“这花交给我,便死了。”

“死了便死了。”

“这是跟谁置气呢?”韶九复瞥阿欢一眼,“她?”

“你那幺好打听,不如去探探废帝之子的下落罢,或许还有用些。”他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郁气,话说得生硬,声量亦大。

韶九噌地起身,发辫甩到脑后,气鼓鼓地剜着他。

“抱歉。”意识到自己失态的卫澈语气放缓。

韶九冷脸落座,心里却不曾真恼。对卫澈,她不仅有对庄主的尊重,还揣有对他的歉疚。

那年她无力阻止师父,后又未看住王瑾,使之天人两隔。执迷的卫澈为了蛛丝马迹,轻信他人,也由此败了身子。

对她,卫澈从未有一丝怪责之语,可她却深以为憾。这些年他将心事封存,一刻也不曾放下。她生怕哪日卫澈大仇得报,再无生志。

“三日后你在曲巷有桩买卖?”

他倏然谈及此事,韶九一时反应不及。

“带上阿欢,你也多个照应。”

韶九秀眉微颦:“她?这桩买卖不小,她那脾气,届时谁照应谁还未可知。”

“凡事总有第一次。有师姐在,吾方能安心。且她鱼惯杀得好,万一落难,她脍个鱼,你也不至于饿着。”

“真是前世欠你的。”她一瞪卫澈,看着他显现的狡黠笑容,被迫应承。

“我不在时,一副药都不许落下。”她语重心长。

“谨遵师姐之命。”   她俏丽的身影渐离。柔光笼罩卫澈面容,他笑意渐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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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好友教育了。糊也不能不敬业。我深以为然。

对不起,宝子们。我……更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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