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蚀骨欢(三)

“二哥哥!你看!”阳春时令,漫野青草,繁花如织,纸鸢飞扬于水吟庄一方天际。

七岁的王瑾手掣棉线,努力把控着纸鸢方向。她透粉的小脸蛋泛着柔光,对着卫澈笑得灿烂。

卫澈瞥了眼厉空的鸟形纸鸢,看着她发髻的碎发随风轻舞,亦是笑了。

王卫两家世交。卫家避世,王家入仕,任镇国将军之职,深得皇帝倚重。每逢春时,王家便携其幼女来水吟庄小住。个中自然也有他俩一纸婚约的缘故。

“这枚玉佩啊,就作为你们的信物。你们两人各持一半,待成婚之日,珠联璧合。”卫澈取过半月翡翠双鱼佩,小心翼翼地擦拭碧色,心生欢喜。

他自幼长在水吟庄这个隔绝尘嚣,古井无波之地,享惯了人事平和,亦认为日子便也这样如溪水静流,他与王瑾也将缓缓顺遂度过一生。

玄明十四年春,宁王历时三月攻下都城,改国号为天熙。新帝登基,清理旧部,王家首当其冲。王家遭劫之际,王瑾正在水吟庄。那日,卫澈急急返回山庄,遍寻不见王瑾。

“王瑾呢?”他劈头便是一句。韶九眼圈泛红,卫贺双唇紧抿,而他的师父立于阶前,沉默不言。

“王瑾呢?”

“景瑜,六姑娘她……都知道了。”韶九上前拉住他臂膊,“说什幺也要走,我们没能拦住……”

“谁教你说的!”卫澈面容扭曲,不管不顾地冲眼前人吼道。他觑见他师父冷漠神色,忽地冷笑着后撤两步,“是拦不住还是不想拦?”

说罢,他果断转身,跨步上了青骢马。

“少庄主!”卫贺毫不迟疑地跟上,韶九亦套了马紧随其后。

王瑾的马车疾奔于黄土道,继而穿过密林。羽箭纷纷,几路人马包抄而来,紧咬不放。

“瑾儿!”马嘶鸣,椋鸟惊飞,卫澈踏尘追来,额头满沁汗水,背脊却是冰凉。

中箭的马儿失控冲至崖边。   王瑾自车内跌出,身后马车滚滚坠入深崖。碎石裹缠王瑾,将她慢慢推向绝境。

“瑾儿!”杀出一条血路的卫澈伸出手,“抓住我!”

“二哥哥……”王瑾微弱唤道,他听得分明。

“不要放手,抓住我……”风声萧萧,泪水滑过脸颊,有些凉。

“撕拉——”衣袖应声而裂。掌心残破的豆青绢布随风摇曳。他兀自盯着那滩暗赭,双手抖颤不止。喉咙腥甜,他胸膛气息翻沸,偏头吐出一口血来。

“少庄主!”脸沾血污的卫贺跳将着,扶起他。

“别管我!”他一把推开卫贺,脚步踉跄,抖颤的手直指崖底,“找……一定要找到她。”

崖底水流湍急,周遭碎石密布。卫澈沿着溪畔,蹚着齐膝深的水,没日没夜地搜寻。当另一片沾血衣料碎布映入卫澈眼帘之时,卫澈脑中轰鸣不绝。

“六妹妹……”他勾身拾起残破的绢布,将其抵在胸前,仿佛那抹暗红是从他心头滴落的血。

“景瑜,王家逢此劫难,家中诸人恐难幸免,我别无所求,只望你能救下我的幼女。”王瑾生母声声恳切,他却食言了。

“是我的错。”   是他天真大意,偏赶今日去集市,才会放她独留山庄。若他能再快些,亦能再救一救。

错已铸成,追悔莫及。

“你不会有事的,你定会好好的,好好的……”   金丁香儿刺破手腕,他的脸庞毫无生气。

这对金丁香儿原是给她的生辰贺礼。他曾想象它们坠于瑾儿耳垂的模样。她定会“咯咯”笑着,道一声“多谢二哥哥”。

“瑾儿——”无声的呐喊撕扯胸臆。

昏天暗地,鸟兽寂灭。他摇摇晃晃,捏着残余的布料,轰然倒在了砾石间。

“少庄主——”

“卫澈——”

“景瑜!”卫澈猛然睁开眼,眼角沁凉。他听着自己擂鼓般的心跳,目色苍茫。

“你可算是醒了。”卫澈木然转向榻边正端着药盏的韶九,慢慢恢复常色。

天光大亮,卫澈眯起眼,躲避自窗棂射入的几束明光。

“快些服药。”韶九颦眉,盯着卫澈喝尽了药。

“难为你竟能将药熬得如此之苦。”卫澈咂舌,眉眼皱缩,擡手将瓷纹盏奉还。

“哼!这药赔了我不少珍稀药草,还搭上了漠西小王爷赠的红参,才救回你这病秧子。我甚至误了半楼玉娘的香约。少庄主倒还有脸嫌药苦?”韶九一捋水红小袖,没半分好气。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卫澈嘻嘻笑着。

“我合该由你自生自灭,省得您每日琢磨些不着边际的大计,没得来坑害我们。”

“师姐,那小娘子如何了?”韶九乜眼觑他俊俏的脸蛋徐徐凑近——卫澈每每唤她师姐,必没好事。

“哼嗯……”韶九颇为不屑,“死不了。就她那拙劣的下毒手法,少说也要在我手下再练个三五年……   ”

卫澈松了口气。

韶九摆摆头,将盏置于一旁。

“近来玉娘在孙魏乃至侯爷身前都颇为得脸。半楼的涟姑娘也有意向我示好。水吟庄眼线众多,渠道亦广,你怎地偏盯上了她?那玉蝴蝶一看便知是硬茬,值得你以命作饵?”

“你可曾见过我做过亏本买卖?下了好饵,自然是要钓贵价鱼。”

呵!亏本买卖?这些年你可没少做。韶久腹诽。

“欸?你人方醒,不好好将养,又做什幺去?”

卫澈抓来长靿靴套上,一拍靴筒从容站定,侧身对其耸耸肩。

“去看看我钓上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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