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无人(三)
1
得了住持一字曰“善”,再细问他便不肯说了,只叫你珍惜眼前人好好生活,他讲基础的佛经与你,你便每逢周六都会坐车前来听住持面向众信众的授课。
你不信佛,此刻却也参悟了不少俗理。
讲至明佛篇,点题一句“圣人含道映物”,你不解,住持用手捻着一串佛珠笑:“原指圣贤之人感悟世间真理的方法,圣贤心中有道,道是他们做事的准则,圣人的一生都在问道,做得圣贤本就为难事,芸芸众生自是不必强求。”
说到强求,你心头又蔓延起了悲伤的情绪,住持见此,问你:运转世界的天道叫太一,周转万物的物道叫一画,你的道是什幺呢?
他问你,你坚持着什幺活下去的呢?
你带着这个问题来到了周严的墓前,秋日的陵园有些过分的冷清,红叶簌簌落在你的肩头,周严的墓碑周围有对年轻的父母来悼念夭折的儿女,夫妇痛哭一场,摆上儿女生前喜欢的零食玩具,再相互搀扶着离去。
看着他们依偎着共度难关的模样,这一刻你感到无比孤独。
2
你没想到的是,陆沉竟然与你同样孤独且痛苦。
某一日你正静坐于蒲团上冥想,忽然听得隔间异动,静心数秒后依然按耐不住好奇心,遂扒了门缝偷窥一眼,意外的发现住持正领着陆沉走进房间来,似乎是有话要谈。
明知不该听,你却还是听了,你瞧悄悄合上门缝,将耳朵贴在门上贴的紧紧地。
男人似乎也摇了签筒,你听见签筒晃动的声音,又听见住持的长叹,他对陆沉说:“往昔之事不可追忆...既然心中明知此事如何,何苦来求签?”
住持又道:“你虽是小庙贵客,但本不信佛,不必再来叨扰佛的清净了。”
陆沉坐的笔直,既视身在佛寺,也体面通透的如同下榻佛寺的皇帝一般,气场全开难自持,他言语平静:“多年出生入死的情谊,我难以忘怀,也无法割舍,我心中难平也难宁,唯有善待他的家人才能叫心中郁气纾解一二。”
他问住持:“只是她不愿接受我的善待,我该怎幺办才好?”
住持又叹:“个中道理施主必然心知肚明,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话毕,两人饮了些苦茶,又谈了些你听不太懂的话,末了住持讲说有件百余年前被盗卖的佛画近日从海外归来,被流转于光启市最大的拍卖行,此画难得出现于市面,众家渴求,望陆先生能照看一二。
陆沉笑笑:“师父所托,不过小事一桩,不必多礼。”
第二日回到公司打理陆沉行程时,管杂物的另一位秘书一如往常的多递给你一张信用卡,说辞不变,这个季度陆氏股票大涨长虹,大老板给的茶水钱,人人都有,不必推辞。
两年来你从未收过这张卡,你知道陆沉的心思,却不愿多沾他的好,你还不起也不敢要,你生怕周严从你的心脏里淡去一分一毫,不肯多看别人一眼。
但这次你收了。
也不为别的...你在心里告诉自己,痛苦只要你一人承担就好了,陆沉应该体面风流又高高在上,应该与你们有距离,收了能让他好受点,也是做善事。
今晚陆沉的安排推的很干净,他要回陆氏老宅赴宴,陆氏家主病危,继承之位引发各路报纸众说纷纭,有讲家主已经住进ICU,即使靠着维持生命体征的仪器也撑不过一年,这一年后继承人之位必定要落实。
也有大v讲陆氏继承之事变动极大,不亚于龙卷风摧毁停车场之势,陆沉虽为最年轻得力的继承人,他叔父陆霆实力也不容小觑,何况陆霆还捏着几家陆氏的实业在手,又与家主血缘更近,姜还是老的辣,保不齐是谁继承。
甚至连打包醒酒汤的韩餐店老板娘夫妇都在一边掰生腌螃蟹一边中韩混聊这件事,老板娘说陆沉才是继承人,天天在电视上看着帅思密达,老板脸一绿,大脖子又一红,将炖辛拉面的铝锅一磕,往沸水里打进去一个鸡蛋:“帅,帅当饭吃!?啊西,阿西,陆霆那幺大岁数,能叫个小毛头小子得势,女人没见识!”
他俩吵吵闹闹,最后还是微笑着把醒酒汤打包给你说声康桑思密达下次再来思密达,你一直在听他们聊天,都没注意到自己眼角都是笑意。
今天算加班,你要按时去接从家宴中出来的陆老板,喝醒酒汤是你的习惯,打包一份放在车子里,他若是想喝就喝点。
接到了陆沉,他神色凝重,看上去是在家宴中感到不快,酒饮了些,身上有些酒气,他在车外脱了西装外套封进洗衣袋丢后备箱,才稍微解开一颗西装衬衫的宝石扣子,俯身钻到后座来。
你发动汽车,等红绿灯的时候,陆沉忽然问:“保温杯里是什幺?很香。”
这时你才想起来打包了醒酒汤的事:“是醒酒汤,陆先生要尝尝吗,可以暖暖胃,我喜欢喝酒后来一碗,但我担心...你喝不惯。”
陆沉笑着谢你的好意,不叫任何人搭手,自己拧开冒着热气的保温杯,取下一次性汤勺喝起汤来,你用后视镜看他,看他俊美的面容,优雅的坐姿,盛汤时手臂浮起的青筋,他嚼着脆生生的嫩豆芽,用薄唇抿南豆腐,团团热气像雾似地扑在他的脸上,他有点热,鼻翼两侧甚至因为喝汤流了汗。
神,变成人了。
你突然心跳漏了半拍。
陆沉饮尽最后一口汤,擡头看到你在看他,温柔的笑了:“怎幺?”
你挪开眼:“...陆先生觉得味道怎幺样?会不会有点辣?不是什幺大馆子做的,只是一家有些热闹的开在市井路边的小店,担心您吃不惯。”
男人眼角笑意加深,他看着你毛茸茸的起着静电的后脑勺:“我很喜欢这个味道,我知道,你也很喜欢,经常在下班后去喝,对吗?”
他将保温杯拧紧擦干净放回去,慢条斯理的用纸巾擦了擦手:“谢谢你,人人都见陆氏子体面富贵,只有共事之人才晓他们的忙碌与焦虑,”他用舌头滑过自己的齿间,吐出一句极尽缠绵又温柔的话来:“谢谢你,能够为我做这些,只有足够亲密的伙伴才能做到的事。”
说完这句,不知是不是酒意上涌,他忽然悲伤起来,那股自责与坚强的氛围交织着,被陆沉发挥到了极致,他不会为什幺事落泪,只是恰到好处的叫你睨见他失去周严的悲伤,昏黄的路灯照在他寂寥的身影上,显得他踽踽独行,肩膀上的重担似乎将要压垮他,让他归家的路都走得那般踉跄。
你看着他远去,忽然想要上前扶一把,又忽然想到,谁不是这般可怜人呢?
3
本以为半年前偶遇的别市“总裁夫人”不会再见,毕竟你只是个小秘书,没甚幺出人头地的心意,谁料在一次陪同陆沉到某大学赞助的活动中,你又在演播厅看到她了。
这人将栗色头发扎成个揪揪,像个女大学生似地,满眼崇拜的看着演播厅前为大家讲解知识点的教授,你不由得精神错乱,上次抱她走的似乎不是这个男人吧...
她也看见你了,挺高兴的坐过来问你最近过得怎幺样。
你说还成,打工人不就那幺回事儿吗?
她不同意,说:“我不同意你这幺说哈,不仅要生还要活啊,我和老公(们)花了好大力气才终于把事情摆平在一起的,既然在一起就要珍惜啊,要珍惜身边对你好的每一个人才行哦,没有你,他们也会很孤独的。”
教授发言完毕,演播厅响起排山倒海的掌声,他站起来致谢时像朵高山雪莲似地清幽优雅,走下来看向栗发女孩儿的眼神却那样的专一热烈,目光灼灼似乎要在她身上织个网,捕进血肉里才安心。
“我要走了哈,下次再会,这是我的鹅鹅号,给。”她朝你身后努努嘴:“你老公一直在看这边,我都要被他盯毛了,快去找他吧。”
说罢她便雀跃的拉着教授的手离开了,你一回头,正好看见陆沉坐在校长身边的赞助位看你,他侧过身子来扶了下镜框,眼镜片反光了一瞬,叫你看不清他的眼神,他对你微笑,是那种毫无防备的笑。
结束活动后你们在一起吃了个简餐,陆沉问你这所大学怎幺样,做为陆氏投资该市的起点是否合适?你不敢多言,只按照自己的想法说了,话讲完他伸手摸了摸你的头顶叫你不必这般紧张,本就是想知道不同人的意见,讲出来就好。
他又道:“陆氏目前的状况你都明白,我这年来回陆氏老宅的次数会变得很多,所以能否恳请你到我家来住一段时间?我没有任何雇佣女仆的习惯,家政有信任的公司负责,公司的事情不许我们再多浪费任何一点时间了。”
你刚想开口拒绝,他又说:“我在三层,你不嫌弃的话,可以选择二层的客房,放心,家里很大,应该不会总能见到我的身影。”
末了补上一句:“他也曾住在那儿。”
你一下子就拒绝不起来了,周严生死似乎已定,事发已经将近三年,他若是还在,他若是还活着,一定会来联系你和陆沉的,这三年来你从开始的夜不能寐到逐渐适应在陆沉身边的生活,你好似接替了周严而活,又好似不再为周严而活,你忽然的回想起那栗发女孩坚定地眼神:“要珍惜眼前对你好的人啊!”
只是你还想要拿到周严的遗物,你又去了一次周严的墓,那对夫妇也来了,他们摆上了零食玩具,哭哭笑笑,最后打开钱夹,抽出一张百天的婴儿照片放在墓前,告诉他/她做了哥哥/姐姐了,妹妹来到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上又多了一个人爱爸爸妈妈,也会多一个人记住他/她的名字。
他们离去,你虔诚的等周严墓前的最后一炷香燃尽,这是住持施给你的香,香燃尽后,你慢悠悠的低着头往陵园外面走,走到门口,一辆黑色轿车早已停稳。
男人打开车门,朝你伸出手:“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