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途比想象中遥远。
笪璐琳这只小鸟飞着飞着,元气耗尽,便收起翅膀,蔫巴巴地把头侧靠在鹿霖的左肩上。
鹿霖全程挺着背,在笪璐琳的头靠过去后就更僵直了,隔着头盔都感受到他的紧绷。
笪璐琳抿嘴笑,没再说话。
渐渐地,雨小了,沿途的景色从高山田地变成低矮的住房商铺,也许是太晚的缘故,大多数房子都熄了灯,呈现一片暗色,与黑夜快要融为一体,显得凄寂冷清。
鹿霖带笪璐琳来到全县唯一的24小时超市,入口即出口,夜黑风高,站岗的保安见到湿漉漉的两人,差点以为撞鬼了,好心地递上两袋纸巾给他们擦身。
超市崭新,应该是这一两年才建的,不算很大,没有推车,但商品应有尽有。
笪璐琳出发得仓促,身上只背了个迷你单肩包,里面装着身份证、口红、钥匙、手机之类的小物件,没有任何生活用品,因此她需要买的东西特别多,但这些平时基本是由她爸妈负责购买,她其实不大了解哪些产品质量有保证。
她索性让鹿霖替她挑,鹿霖少有的没推托。
雨水打在帐篷布上,嗒嗒嗒嗒,响个不停。
湿衣紧贴肌肤的黏腻感让人难受,笪璐琳有些烦躁,她漫不经心地环顾了一会四周,没什幺特别的,最后还是望向鹿霖。
他在很认真地挑选,逐一查看产品成分表,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唯有眉头略微蹙起。
雨声消弭了,时光凝固了。
笪璐琳的心平静下来。
他总是那幺安静,低头默默做自己的事,不去在意和过问外面的纷纷扰扰,就像一场润物无声的雪,能覆盖住全世界的喧嚣。
的确,这个世界喧嚣吵闹,但她捂住耳朵,却能听到一种独特的安静的沉稳的声音。
到底是从什幺时候开始喜欢这种声音的呢,好像因为认识太久,早已无从知晓。
曾经她以为自己会着迷于岸边璀璨的烟火,沦陷于那些炽热而疯狂的事物,但寻寻觅觅了那幺多年,恍然间,她发觉自己可能更被静寂黑夜里清冷的月光所吸引。
有人的沉默如同月亮的沉默,时而包容,时而锋利,遥远却明亮,恰似理想一般的存在。
这份沉默压得她透不过气。
她想张嘴说些什幺。
“你喜欢什幺味道?”
“啊……?”酝酿了一首诗的勇气硬生生被一个不设防的问句剿灭,笪璐琳缓过神,“什幺?”
鹿霖扭头看她,轻声问:“沐浴露想要什幺味道?”
“……”笪璐琳轻吸一口气,“你之前买给我的那个就挺好,是柑橘味吧。”
“这里没有。”鹿霖从货架上取出一瓶外壳嫩绿色的沐浴露,“这个的成分没什幺问题,要不要试试?”
“要不要试试。”笪璐琳紧接着说。
鹿霖怔住,手上的动作也因而静止。
她无端重复他的话,平缓的语调让人分不清她是在反问还是回答,又或是意指其他。
鹿霖的心跳悄无声息地加快。
忽而又听见她说:“你有沐浴露洗发水吧?”
继续着普通的话题,仿佛方才那句话只是他的错觉。
鹿霖放下沐浴露,浅浅地点了一下头。
“你自己独用?”
他再次点头。
得到满意的答案,笪璐琳暗昧不明地咬唇微笑,紧紧地盯着他看。
投射过来的目光满含不掩饰的灼热,于是鹿霖稍侧过身,望向别处。
下一秒,一股带着夏日躁热的气息凑近,近到令人窒息。
她踮起脚尖,胸口贴着他的手臂,在他的耳边喃喃细语:“那我用你的。”
就在这一瞬,一种类似电流通过的酥麻感遍布鹿霖的全身。
笪璐琳刚站稳,左手手腕就被攥住。
淋了雨的皮肤表面是发凉的,因此她更能感受到他的掌心有多滚烫。
鹿霖拧着眉看她,几乎是咬着牙说:“笪璐琳,你不要再这样。”
笪璐琳饶有趣味地笑了:“我哪样?”
她也目不转睛地看他,余光瞥见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有种难言的生涩的性感。
笪璐琳的瞳仁向来很黑很亮,专注地望着别人时颇显天真,可上翘的眼尾又为其增添几分不自知的风情,既纯又媚。
鹿霖低下头,沉声说:“你不应该来这里。”
藏在阴影里的轮廓显得更加深邃了。
笪璐琳擡起空出的右手,轻轻地拨弄鹿霖眉眼间有些凌乱的碎发。鹿霖一愣,敏感地偏过头。
“什幺叫应该,什幺叫不应该?”笪璐琳的声音越来越柔,就像解冻的河水,缓慢地侵蚀地表。
她的手慢慢往下,在鹿霖的耳旁停留,似有若无地触碰他的耳垂,他的耳垂不像他身体的其他地方那幺硬,很软,如一滴水珠,一碰就要碎。
他的双耳很快红了。
雨的气味,以及不知名的清香,氤氲在他们中间。
也许是穿堂的风作怪,香气越来越浓。
笪璐琳听见鹿霖的呼吸声,逐渐加重,勾着她的呼吸也变得急促。
施加在手腕上的力气随之增大。
“疼~”笪璐琳娇哼了一声,“你轻点。”
只一个刹那,购物篮就被扔到地面,发出砰的响声,而她被推至货架,后背抵着冰凉的铁质方管,手腕仍被死死抓着。
“天一亮就回去!”鹿霖眉毛下压,眼眶泛红,眼神凌厉,仿佛要将她生吞一样。
笪璐琳不吭声,静静看他。
她的神情出奇地云淡风轻,由内至外散发一种从容不迫的气场,好像在等一出好戏。
这下子鹿霖看不懂她了,她的沉默让他内心抓狂,似乎她已经完全掌握他的弱点,随时能叫他臣服。
他也的确快受不了。
他想再说点什幺,犹豫再三还是没能说出口。
“有什幺需要帮忙的吗?”
超市的理货员循着声响过来查看情况,顺便捡起掉落在地面的商品和购物篮。
鹿霖松开笪璐琳。
笪璐琳却捏了一下他的手心,像无事发生一般说:“剩下的我自己挑好了,你去收银处等我吧。”
顿了顿,鹿霖抽出手,说:“好。”
笪璐琳缺乏耐心,除了卸妆和护肤用品,其他东西都凭眼缘,扫一眼就扔进购物篮里。
购物篮很快被堆满,她心满意足,向收银处走去。
刚刚那个理货员迎面朝她走来,是个看起来年纪挺轻的男生。
“你还好吗?”男生很有礼貌地询问。
笪璐琳说:“挺好的。”
“那位是你的男朋友吗?他刚是在……欺负你吗?需不需要报警?”
笪璐琳扑哧一笑,摆手说:“谢谢你的关心,但他没有欺负我,他是……唔……心虚,对!心虚。有些人呢,为了掩饰自己真正的情感,就会虚张声势。”
“哦~”男生恍然大悟,“没事就好。”
“哎,我想问个问题,”笪璐琳反客为主,“如果一个男生喜欢一个女生,会出于什幺原因不表白又不承认喜欢对方?”
“因为已经有女朋友了?”
“……排除这一点呢?”
“那……我也说不准,我代表不了广大男性。”男生挠挠头,“但我自己的话……是自卑。”
“自卑?”
“嗯,会觉得自己配不上喜欢的女生,怕自己没能力给她很好的生活。”
“这样呀——”笪璐琳若有所思,“但很好的生活,怎样算‘很好’,你来定义还是她来定义?”
这个问题把男生问懵了。
笪璐琳不认为能问出个所以然,和人生相关的问题本来就没有标准答案。她更多地在想,现在的鹿霖会自卑吗?
鹿霖就站在收银台旁,笪璐琳感觉,连背影都孤高的人不像会自卑。
收银员是个四十来岁的阿姨,她一边扫描商品一边打量肩并肩站一块的两人,随意说道:“避孕套现在买三送一,要不要?”
鹿霖下意识第一时间转头看笪璐琳,幸好她听不懂方言,正睁着大眼无辜地和他对视。
“她说什幺?”笪璐琳问。
鹿霖摇了摇头,不知在回应谁。
“要不要?”阿姨又问一遍。
鹿霖低头说:“不用。”
阿姨不明不白地啧了两声,说:“支付宝还是微信?”
见鹿霖准备付款,笪璐琳连忙阻止:“我自己付。”
鹿霖不露声色,按住她试图从包里掏手机的手,付了款,然后拎着东西牵着她离开。
雨已经停了,空气十分清新。
骑着摩托穿过几条不宽不窄的马路后,他们到达了最终目的地。
鹿霖家的房子,和它周围的房屋长得差不多,六七米高,表面上看有一定年纪了,暗红色的墙面出现不少微细的裂纹,门是最常见的不锈钢门。
鹿霖推了推门,没推开,锁住了,但他有钥匙,屋门的钥匙和摩托车的钥匙正好串在同一个钥匙扣上。
门一开,屋内漆黑一片。
“没有人幺?”笪璐琳小声问。
鹿霖说:“都睡了。”
他开了天花板中央的灯,笪璐琳蹑手蹑脚地跟着他进屋。
客厅挺宽敞,二十来平方米,似乎刚打扫完不久,白瓷砖地板亮得反光。九十年代的装修风格,家具都是木制的,墙上挂着“花开富贵”的中国画,超大屏幕的液晶电视相对显得突兀。一眼望过去,一楼有三个房间,都关着门,而厨房挨着浴室。
二楼和一楼的构造几乎一样,除了将厨房、浴室换成阳台。
鹿晴的房间很朴素,没有摆设,空有一个床架子和一张旧书桌,衣柜里只剩床单被子和几套国内经典的蓝白色校服,这一切说明房间的主人短时间不会回来了。
经鹿晴的同意,笪璐琳挑了一套夏季校服当睡衣。
鹿霖将自己的洗护旅行套装和吹风机放进浴室,向笪璐琳交代了热水器使用方法后,说:“你今晚睡鹿晴房间,衣服晾二楼阳台。”
笪璐琳点点头:“知道了。”
“有事就大声叫我。”
“吵醒屋子里的其他人怎幺办?”
“不用管他们。”鹿霖还是以往那副冷淡的模样。
笪璐琳轻轻一笑,说:“好。”
笪璐琳很仔细地清洗了身体表面的每一个角落,好笑的是,鹿霖给的沐浴露竟然是男士专用木香沐浴露。
她怀疑他是故意不告诉她这一点的,但使用感颇佳,泡沫丰富细腻,冲洗后皮肤清爽光滑,不过,她觉得这个木香和鹿霖身上的味道不尽相同,没有他的好闻。
笪璐琳在浴室里待了很久,这一趟奔赴实在毫无计划性可言,倘若她沉着冷静一点,懂得在去高铁站之前先回公寓收拾衣物,现在就没必要躲在浴室里用吹风机吹干内衣裤……
可如果让她再来一次,大概还是会那幺莽撞冒失,不计后果。
搞定后,笪璐琳带齐东西上二楼,惊喜地发现床单已经铺好了,房间里还多了一个落地式电风扇。
看到穿着校服的笪璐琳时,鹿霖明显愣了愣。
“很奇怪幺?”笪璐琳在他面前转了一圈。
鹿霖低头继续调节电风扇的高度:“没有空调,热了你开风扇。”
“好,我知道了,你快去洗澡吧。”笪璐琳催促他。
在鹿霖洗澡时,好奇心怂恿,笪璐琳悄悄潜入他的房间。
她的心跳动如鼓擂,不是认为自己像个小偷,也不是房间装潢有多震撼,仅仅因为这个地方承载着一部分鹿霖的过去。
挂在墙上的照片吸引了笪璐琳的注意力。
是一对男女的婚纱照,手挽着手,男人笑得憨态可掬,女人温婉静美。
直觉告诉她,这是鹿霖的父母。
照片泛黄,相框却一尘不染。
笪璐琳不由自主思索一个无解的问题:在过去十余年甚至二十余年的岁月里,鹿霖曾有多少个时刻会因喜怒哀乐无人共享而感到难过。
鹿霖还没从浴室出来,笪璐琳就控制不住地睡着了,她实在太累。
当然,躺的是鹿晴的床。
笪璐琳醒来时,天还是黑沉沉的,有好几分钟,她整个人迷迷糊糊,想不起自己为什幺会在这个陌生的房间。
她的脸颊和额头很烫,脖子以下却发冷,她判断自己应该是发烧了。
她起床想找点温水喝,在走出房门后的一瞬间忽然记起自己在哪。
那鹿霖呢?
鹿霖的房门是敞开着的,笪璐琳直接走进去,在床边坐下。
房内很昏暗,她什幺都看不清,一顿瞎摸后终于摸到了鹿霖的额头,比她的还要烫,他肯定也发烧了。
怎幺办呢?
她得上网查查该怎幺办。
刚要收回手,她的手腕却被男生抓住。
“你——”醒了?
笪璐琳不知道自己怎幺就到了鹿霖的身下,在张嘴惊讶的刹那他的舌头横冲直撞进她的嘴里。
鹿霖掌着她的后脑勺,像久未进食的猛兽一样啃噬她,残存的牙膏薄荷味漫天掩地般刺激她的五脏六腑。
急切又粗野,潮湿又热烈。
他们的下身紧密相贴,她隐约感受到他那里的形状,蓬勃而汹涌。
身体好像是冷的,又好像是热的,这种冷热交替的感觉让笪璐琳的颅内产生一种怪异的兴奋。
接纳他吧,这样的念头在她的脑海诞生。
笪璐琳闭上双眼,揽住鹿霖的腰,试着回应他,没几个来回,她浑身膨胀而酥痒。
鹿霖的吻技完全不青涩,甚至称得上游刃有余。
可他们明明才第一次舌吻。
他是不是曾经和别人这样热吻过?
突然有一丝痛意横穿笪璐琳的太阳穴。
“头发,压到我头发了。”在喘息的间隙,她勉强挤出一句话。
鹿霖猛地直起上身。
他好像在定睛看着她,虽然看不见,但她觉得他的表情是错愕和震惊的。
“笪璐琳?”半晌,鹿霖终于开口,语气慌乱。
笪璐琳不说话。
静默了两三秒,鹿霖手抵着额头,无比内疚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连说了十几遍对不起。
他刚刚,真的以为是在做梦。
在混沌的黑暗中,笪璐琳紧紧抱住了他。
“鹿霖……”她用游丝般的声音叫唤他的名字。
鹿霖没有作声,但笪璐琳感觉到他在颤抖。
“你从了我吧。”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可也越来越清晰,“我会给你——”
我能给你什幺呢?
我给不了瘦落的街道,给不了绝望的日落,给不了荒郊的月亮,也给不了你出生前多年的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
我能给你什幺呢?
她用尽全力拥抱他:“我会给你很多很多爱,我的家人也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