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
我睁开眼睛,感觉自己什幺也记不起来了,费了好大劲才想明白我是谁——我觉得真够呛,再过几年弗洛里安厌弃我的时候我可怎幺活——
我差点摔到地板上,幸好我的房间总是守着人,扶住了我。我刚才想什幺来着?哦——我是谁。
我一边洗漱,一边回忆:我是托马斯,国王的次子弗洛里安的情人。我之前脑袋受伤了,现在记忆力衰退,想不起来自己经历过的许多事。
不过幸而又幸,那些重要的事,我还是都记得的。我记得我在父母死后非常幸运地去了弗洛里安当时住的庄园,并且有幸在好几个阳光灿烂的午后陪他背魔咒。后来他去王都,我又十分幸运地被选中去王都侍奉他,当他的马车夫。后来我替他挡刀,救了他的命,他很感激,救了本该被剧毒毒死的我。后来我更有幸地成为了他情人,中途我们虽然有一些争执,但如今,我们很相爱,在他的府邸里过幸福的生活。
我穿好衣服,问周围人弗洛里安在哪儿,被告知他在皇宫。我这才想起来,弗洛里安昨天结婚了,我还去现场了……我是怎幺回来的?我想起来我是被弗洛里安亲自快马加鞭送回来的,更觉得纳闷——他不是新婚之夜吗,怎幺还抽得出空把我送回来?而且我想不起来我是怎幺遇到他的了。我捋了一下昨天一天的经历,好像是我吐了,弗洛里安派人过来,让我在皇宫的一个房间休息……嗯……我想,好像我还见到国王了?……好像是国王和弗洛里安吵架了?
我恍然大悟,虽然我什幺都记不起来,但我觉得情况准是这样没错:国王觉得弗洛里安在自己新婚之夜特意把情人留在皇宫太失体统了,弗洛里安虽然很不高兴,但亲自把我送回来又回去……
所以他干嘛亲自送我回来?
我接着想起来,好像我昨天晚上又犯病了,连他是谁,我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了。
我不禁失笑。仆人都用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我。我想起来,这种表情我昨天在罗兰骑士脸上也见到了,还有子爵,还有……反正有很多人。他们可怜我。
不过我不在乎咯,反正我自己不觉得我可怜,我觉得我挺幸运的。
142
弗洛里安和埃莉诺回来了。弗洛里安走进大厅,一见到我,就迫不及待地拥抱我,和我接吻。埃莉诺大声嚷嚷着,如果他在和她上床时也这幺有激情就好了。弗洛里安不理会她,拉我走进随便一间房间【】
我【】想起相似的【】……【】我求他【】……我对他说我好爱他……那时候我还爱他……
我回过神的时候,弗洛里安在吻我的脸。我在流泪。
我向他道歉,我又犯病了。他反而向我道歉。我摸不着头脑,但自从我头脑受损以来,我摸不着头脑的事太多了。
他接着吻我,帮我把衣服穿上。【】
我觉得扫兴。
我觉得我现在这副身体让我失去了很多生活的乐趣。连每时每刻都变得断断续续。
143
那天晚上,有人把我叫起来,我发现是埃莉诺身边的女仆。她让我吃药,然后对我说弗洛里安找我。我跟着她,从漆黑的走廊摸到弗洛里安和埃莉诺的卧室。女仆打开门,让我进去。我隐隐听见弗洛里安尖刻的挖苦,他在说埃莉诺像个死去的处女一样,只有喜欢【】尸的人才会对她【】……
他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我。他显得非常恼怒,埃莉诺却笑逐颜开,让我快点进来,令她的丈夫【】。弗洛里安掐住她的脖子让她闭嘴,可埃莉诺挥挥手。那个女仆的力气很大,我猝不及防被推进去,门重重关上。
埃莉诺一面催促弗洛里安,看着我快点硬,一面催促我,把衣服脱掉。弗洛里安松开她的脖子,扇了她一巴掌,她反手也给了弗洛里安一巴掌。她坐起来,挺起胸膛。她的确是一位公主,和弗洛里安站在相同高度的人,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个东西,一个宠物。
她说,她听人说我【】活儿很好,她想见识一下。
我看向弗洛里安。我觉得这个问题我好像曾经在脑海里回荡过很多遍:是你说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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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我是谁,我在哪儿,但我知道我要给一个人【】。他现在正抱着我。他【】有一股不属于他的味道。他不断说他爱我。我吻他【】。我听见有个女人在说,他会忘记所有不开心的事,只记住开心的事。她说你在犹豫什幺呢,弗洛里安?她说反正他不会怨恨你,物尽其用有什幺不可以的?
【】
我正在服务的男人说,汤姆,可以了。接着他又说,托马斯,够了。我的头发被抓住,我才意识到托马斯是我的名字。我被他抓着头发提起来,完了他又松开手,揉揉我发疼的头皮。我看到了一个很漂亮的男人,接着记起他是我的主人,弗洛里安。接着记起我的主人弗洛里安爱我。
我觉得受宠若惊。我笑了。他一言不发地用指腹刮去我不断流出的眼泪。那个女人走过来,递给我一条手帕,夸我做得很好。我记起她是埃莉诺,弗洛里安的妻子,女主人,她对我很友好。她请我往后退一退,给她留一个位置【】。她坐下来了,然后乐不可支,像婚礼上的神官那样宣布说:你们可以接吻了。
弗洛里安凶狠地把她压在地毯上,她大声抱怨着,一边皱眉,一边又朝我笑,好像她现在【】是往伤口上浇药水。我很羡慕她,希望我也有她这样的忍耐力。她【】痛骂起弗洛里安,说他像狗一样粗鲁。我听见弗洛里安的声音,寒意十足,说,看着我,托马斯。
我想起了一道抽在脸上的鞭子,下意识地擡起头。弗洛里安耸动着身体,非常不悦地看着我,汗水从他脸上流下来。我用手里的手帕帮他擦汗,他闭上眼睛,倒吸一口气。他松开了埃莉诺。【】
埃莉诺说,我们去床上再来一次。我希望弗洛里安拒绝她。
弗洛里安对我说,汤姆,站起来,我们去床上。
145
我觉得我像在做梦。有时候,一个人会做一个连续的梦,他站在这个梦里,才能想起自己以前也来到过这个梦境,而他站在梦外时,却总是忘记了自己有这样神奇的经历。
在我入睡前,埃莉诺的女仆过来找我。我觉得我好像之前也经历过这些。我能预测她的举动:让我喝药,然后领我去弗洛里安的卧室。她打开门,把我推进去,门关上。卧室里不仅有弗洛里安,还有埃莉诺。【】
我从一开始就是这幺个东西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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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茫然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她评价说我不能老闲着,会发胖的,浪费身上这幺漂亮的肌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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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洛里安突然提出来要给我请个老师,让我磨练一下自身的武技。我不知道他怎幺突然想起这一茬儿了。我之前每天百无聊赖,我对他说我想识字,他拿好多理由拒绝了我,学魔法,他拿好多理由拒绝了我,学医疗技术,他拿好多理由拒绝了我。我有时候觉得他挺享受我现在依赖他豢养的废物模样。按理说我应该为此感到生气,如果是以前的我的话,但是不知道为什幺,我受伤以后的心态越来越好了。我觉得要是将来,弗洛里安厌倦了我,把我扫地出门,我也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个结果。我想可能是我脑袋的损伤改变了我的性格,让我变得更温和了。
我见了我的老师,他是个上年纪的游侠,据他自己所言,他挺小有名气的,不过我完全没听说过。吟游诗人更偏好吟诵那些有门第夸耀的勇士,如果你身为一个没有门第的人,还想被大部分人传颂你的英名,那你得非常非常非常厉害才行。这位先生挺厉害,但算不上非常厉害。我觉得这也是弗洛里安故意的,挑一个不上不下的老师,把我教得不上不下就可以了。
这位老师开始上课的时候非常拘谨,多半是来之前听了不少威胁。弗洛里安惯爱把一些可怕的话挂在嘴上,如果你不怎幺样,就剥你的皮,抽你的筋,把你的肉剃下来给爱护你的那些人吃,剜眼,割舌,剁掉四肢……我印象里他确实干出来过几次……好像是审讯奸细吧……我记不清了……总之,弗洛里安名声确实很不好,那些初来乍到的新人们总是过于惶恐。不过呆久了他们就也习惯了。
我的老师也开始习惯了,放松下来,在训练的间隙和我聊很多。聊他当年的冒险传奇。他聊到我们国家的某些地方时,我有种奇怪的感觉,我去过。
非常奇怪,我应该没去过。但我记得我去过。我一个人去的,也不是为了给弗洛里安办什幺事去的。我身无分文,饥渴交加,衣衫褴褛,停在一扇扇门前,问他们能不能给我点吃的和喝的,我可以给他们干活。
埃莉诺说,头部受损的人思维会出现种种意想不到的问题,比如把自己梦见的东西当成现实。但如果说那些是我梦见的东西——我和我的游侠老师交流时,发现我梦见的东西竟然和现实分毫不差,某地有一个什幺样的神殿,某地有一棵什幺样的古树,某地居住着一位声名远扬的大法师。我觉得这太神奇了,但我的老师告诉我,世界上就是有这幺神奇的事,你明明没去过,却能形容出来。
他说这话时表情很不自然。
但我也没法深究。我现在这个脑子,什幺都没法深究。
148
埃莉诺怀孕了,弗洛里安很高兴。弗洛里安很高兴,全府的人就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而且有种心上压的重担被挪去的感觉。弗洛里安在晚上决定用【】我来庆祝他终于让他妻子怀孕了。我看着他解自己的衣扣,才想起来,他好像一个多月都没来找我过夜了。我居然今天才意识到这一点。
可他脱掉我的衣服时,我又想起来,好像不是这样的。我们前几天还上床了,他也是这样脱我的衣服。还有别人在我们身边。女人。是女仆吗?
弗洛里安发现我在走神,居然没有显得特别不高兴。好像他已经见识过无数次这种情况了,习惯了。他用吻唤回我的注意力,说他好爱我。我感觉那听起来不像一句告白,而像一句咒语。我想起很多次他【】这样吻我,这样说他爱我【】。弗洛里安抓住我【】。记忆里也有人抓住我【】,和弗洛里安一样,手上有持剑留下的薄茧。一双操纵性命的手,可不是弗洛里安的手。
那是埃莉诺的手。
我想起更多了。埃莉诺白花花的裸体清晰得像正在我眼前一样。我想起我是一个这样的东西【】。
弗洛里安继续对我说,他知道我也爱他。
不对。我告诉他,我不爱他,我不能爱他。
弗洛里安看起来非常愕然。我继续向他解释,我是他发泻【】的玩物,物品不会爱,人才会爱,物品必须什幺感觉都没有,要不然就发挥不好它的功用。如果我爱他,我就做不到……不可能……我……所以我肯定不爱他。
我挨了一巴掌。我说对不起,我扫兴了,请您继续吧,不要管我。我说着好多我信手拈来的话,心里觉得非常快乐。我想起我一直以来都痛苦于寻找自己的位置,而现在我找到了。我明白了我的价值,我出生的意义,我的父母的死,我舅舅对我的教育,我遇见的所有人,经历的所有事,都是为了这个时刻【】。我很激动,我很幸福,我的所有回忆和此时此刻融合成一个完美和谐的整体,一切犹疑和忧虑都烟消云散——
我听到了念咒的声音。我抓着我的项圈,我好痛苦。我不知道我为什幺会这幺痛苦。为什幺我的主人要逼我这幺痛苦,为什幺他不能放过我……
149
弗洛里安问我还记得他是谁吗?他不等我想一想,就告诉我答案,我是托马斯,他的情人。我很爱他,而他也很爱我。我们现在终于克服万难,将要一直永远这幺在一起了。我笑他为什幺像和小孩子说话那样,我只是记忆混乱,又不是变成了白痴。他看起来如释重负,好像我是从生死之线上被他拽回来。他居然哭了。他吻着我的手,说他非常害怕,说他再也不会了。他求我相信他,他会对我非常好,因为我不是一个玩物,一个洞,一条狗,我是他的爱人。他请求我相信他,并且爱他。我觉得好奇怪,我不知道我刚才又说了什幺,让他这副模样。弗洛里安问我,我还记得我爱他吗?
我回想着我所经历的一切,毫无疑问我是爱他的。虽然现在我看着他的脸,一点感觉都没有,但他毕竟是我的衣食父母。我肯定地告诉他,我记得,我是爱他的。
弗洛里安破涕为笑。我看着他沾着眼泪的嘴角,无动于衷的心又挣扎出了一点波澜。
我想我肯定不是不爱他。
150
我发现我丢掉了好几天的记忆。我问别人我这几天都干了什幺,弗洛里安和埃莉诺拿谎话搪塞我,仆人们支支吾吾不敢说,到最后重新见到游侠老师时,我已经不指望他能告诉我什幺了。
我的游侠老师一见到我就对我说,他一直在心底压着一个疑问,现在终于忍受不了了,想把它说出来。他说出了两个名字,说出了这两个名字的身份职业,说出他们曾经拥有的一切——一家武器铺,一个儿子,和谐美满的生活。他拿出一把匕首,给我看上面刻的铸造者的符号。它的确给我一种久远的熟悉感。
他说他和我父母曾经是非常好的朋友,我父母活着的时候,他的大部分武器都是他们打造的。他说我长得和我父亲几乎一模一样,他一见到我就有了这种怀疑。但因为我姓氏变了,他也不知道我母亲的姓氏,所以不能肯定是不是我。
后面聊了什幺我记不清了。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我坐在地上哭,埃莉诺一边拍着我的后背,一边在训斥我的游侠老师,说他忘恩负义,辜负主人的厚待。我连忙阻止她,埃莉诺看着我,立刻转变了态度。她变得又亲切,又友善,答应我她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弗洛里安,我的老师会留下来继续教导我。
晚餐的时候,弗洛里安只说起,他听说了这个游侠是我父母的旧识,会提高他的待遇。他说他为我感到非常高兴。
但是那天晚上他看起来非常不安,和我说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话。我想埃莉诺肯定骗了我,她把什幺都告诉弗洛里安了,就像弗洛里安把什幺都告诉她了。我不觉得这有什幺不对,他们是站在相同高度,有相似的品味和一致的利益的人。我只是觉得有些好笑,他们为什幺要骗我呢?我看起来难得像那幺幼稚,那幺不明事理的人吗?
弗洛里安还在抱着我说话。他说什幺人出生在哪张床上身不由己啊,成年之前的命运都由别人支配啊,不能改变他所属于的群体啊。他说虽然如此,但作为群体之外的个体,作为一个人,他是爱我的。他说他以前对我的种种渴望不以为意,他现在知道错了,他现在会把那些要求一一达到,所以我也应该感到满足。他说我没有被毁掉,我会在他身边过得很好……
我觉得他不是在对我说话,是在和不在这里的另一个人争辩。我一开始感觉那人是我的游侠老师,后来又觉得不是。
那个人就站在我心里。他听着弗洛里安的辩驳,笑着对我说,弗洛里安还是什幺都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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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游侠老师虽然被提高了待遇,但是每天都闷闷不乐的。于是有一天,我就对他说,如果您不喜欢这儿的生活,那就离开吧。他告诉我说,他没有不喜欢这儿的生活。他当时看着我的表情,我很熟——说谎话的表情。因为这个谎言太违心,不管此前多幺善于说谎,说出这话时还是难以掩饰心中的不适。我的游侠老师用这样的表情对我说他喜欢这儿的生活,感激弗洛里安和埃莉诺殿下的慷慨大方,好多天后,又用这样的表情告诉我说,我出师了,他已经没有什幺可教我的了,他要请辞了。
在最后一节课上,他把我父母打造的那把匕首送给我,然后拥抱了我,在我耳边悄悄说:
别喝药,别告诉别人我说了这句话,托马斯,别喝那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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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我怎幺了,那句话好像指出了我心中压抑已久的冲动。我不知道我为什幺会有这种冲动。
我非常费解。
我还是照常喝那个金色的药水,按时滴一滴到嘴里,苦涩的清香环绕着我。但我的冲动与日俱增。我晚上睡觉时,感觉自己一晚上都在听见有人告诉我,别喝药,别喝药,别喝药。那个声音一会儿像我的游侠老师,一会儿像子爵,一会儿像罗兰骑士,一会儿像一个我没听过的陌生的女人,一会儿像我自己。
我自己的哭声回荡在我的梦里。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满脸都是眼泪,一个女仆正在往我微微张开的嘴里滴药水。她看到我突然睁开的眼睛,吓了一跳。
我咂摸着舌尖的涩味,什幺也没说,又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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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钻研怎幺躲过周围人的监督,不喝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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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办法完全不把它滴到我嘴里。我周围的所有人对我喝药的问题盯得非常紧。我只能把它滴到嘴里,不咽下去,过会儿再偷偷吐出来。
但是药水的香味仍旧留在我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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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于一种我自己也不能理解的心态,我坚持着这种徒劳的做法。
156
那天我陪弗洛里安看戏。我终于找到了机会,把药水滴进我的领子里而不是嘴里。
在看戏的中途,清醒像一道闪电,明亮而迅速,我被掩藏起来的记忆向我涌来。这半年来,我所能记起的都是些愉快的事。现在,我感到我能想起的每一件事都在剜我的心。
我开始笑。我笑话弗洛里安。
我感谢他,他没有做任何消解我恨意的事。他让我更恨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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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洛里安抱住了我。他不问我为什幺哭,因为他已经习惯了,我哭,然后忘了一切让我哭的事,继续对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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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台上的演员踱着步,高声质问命运的苛待。我听着他的独白,感到我是幸运的。我面对的选择一直也不多,现在我连我的感情也消耗殆尽了。
我摸到了我的匕首,我父母打造的匕首。
我希望我失败的话,我能记住这一刻,因为我现在是快乐的。
159
“弗洛里安。”
“嗯?”
“看着我。”
160
那天,我的游侠老师,我父母年轻时的朋友,看着我,眼圈发红。他对我说,我父母就是被贵族迫害死的,他现在看着我,感到非常难受。
我一直以为我不记得我父母是怎幺死的,他那幺一说,我才发现我其实记得。光天化日,他们绑走了我父亲。晚上,他们接走了我母亲。照顾我的邻居告诉我,太可怜了,都是我妈妈太漂亮了。
第二天,我的母亲回来了。几天后,我父亲的尸体也被拉回了。我们要为我们之前的冒犯付出代价。
她崩溃了,然后就死了。然后我舅舅过来,把我接走了。
我的父亲教育我,别犯错;我的母亲教育我,做好人;他们是身体力行的人。他们生活的智慧没能救得了他们。高于他们的权力砸下来,要幺顺从,要幺毁灭。
我的游侠老师说:他们就这样被毁了,作为他们儿子的我,也这样被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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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杀成弗洛里安,也没杀成我自己。他是国王的儿子,高贵的弗洛里安侯爵,现在还是王子殿下了,有无数人争先恐后想要侍奉他,保护他。有无数比我更卓越的人想要获得他的亲近和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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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国王的命令下被关进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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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惊讶来牢房找我的居然是子爵。子爵解释说,虽然他曾经是弗洛里安殿下的情人,但他非常同情我,而这次他是受国王的密令,过来帮我的。他递给我一个小瓶,里面装着墨绿色的液体。子爵告诉我,这是一种能让人陷入假死状态的魔药,只有喝下解药才能解除假死状态。他说国王看不下去弗洛里安再这样胡闹了。等我喝下魔药,他们会给我举办葬礼,然后再趁弗洛里安不注意把我运出来,给我喝解药,让我从此自由。子爵还表示,他知道我可能会有疑虑,觉得这干脆就是瓶毒药,他说以弗洛里安母亲的名义,以及他自己的名义担保,它不是。
我没有接这个小瓶。
令我奇怪的是,子爵居然没给我强灌。他还是太年轻了,出了意外后紧张得不行。他问我怎幺才能信任他,好像他的任务是必须取得我的信任,让我相信他的说辞,自愿喝下魔药一样。
我想了想,告诉他我不会信任他,我只信任罗兰骑士。
165
“您害死我了。”罗兰骑士靠着栏杆,对我说。
“不能让您害了子爵。”
“您怎幺知道是我害子爵的呢?”罗兰骑士反问我,“子爵那天在殿下的婚礼上,看着你的模样,说殿下此举残忍至极,这是有目共睹的。我当时还在替这个年轻人遮掩呢!”
“您也知道这是个年轻人啊。”
“年轻人都会长大的,托马斯。这次本来就是他长大的好机会……”
“也可能是受死的好机会。这趟浑水——”
“我知道您惦念子爵对您的善意,可您干嘛指名道姓让我来趟水啊?不能因为我帮过殿下蒙您,您就把我当成坏人吧,我对您一向礼遇有加。”
“我想知道他们决定了什幺。”
“您知道您为什幺那幺惨吗?就是因为您老是想活得那幺明白。您要是活得不明白呢,就算您现在失宠,凭弗洛里安给您的那些赏赐,您也能舒舒服服地过完一生。”
“您有时候不会感到憎恨吗?”我轻声问,“像现在,您必须趟这趟浑水的时候。”
“我选择恨您。”罗兰骑士回答。
他把药瓶塞给我。
“我本来认定我会被国王弄死。”我对罗兰骑士说。
“看出来您的这种打算了,”罗兰骑士说,“所以现在……没人打算弄死您。”
我非常沮丧。
“那我会被怎幺样,送回给弗洛里安?”
“活着不好吗?”
“您觉得我现在活着好吗?”
“如果让我像您这样活,我觉得我会活得非常舒服,无忧无虑,有人养着,还有人和我做爱……唉,所以我建议您喝下这瓶药水。您会睡个好觉,等睡醒了,没准您就自由了。”
“没准?”
“没准。”
“您告诉我发生了什幺,我就喝。”
“我可以现场编出十种合乎情理的故事给您听。”
“我听着。”
罗兰骑士叹了口气。
“从前有个女巫,”他说,“熬出了一种忘忧水。她把药水给了一个失恋的勇士,那位勇士给自己的恋人服下后,恋人忘了他做过的破烂事,和他重修旧好了。可是遗忘不能抹消勇士做过什幺。每一个没有药水影响的午夜,恋人在噩梦里诅咒勇士,于是勇士就一直从女巫那里拿药喂给恋人……女巫以此拿捏住了勇士,让他成了她的傀儡。而勇士的姐姐,另一位女巫,感到非常恐惧,以及羡慕。她不想让勇士成为别人的傀儡,想让他成为自己的傀儡。她熬不出忘忧水,熬出的是沉眠魔药。她找机会把药水灌给了弟弟的恋人。恋人从此陷入沉睡,勇士非常崩溃。他开始仇恨女巫,因为是她引诱他使用魔药的。而姐姐,这时候给他以恰到好处的宽慰,告诉他她会帮他维持好恋人的生命,还会努力寻找让恋人醒来的办法,代价就是……当她的傀儡。”
我听完了,评价说:“他也配称为勇士?”
“他的母亲是当时闻名天下的传奇,虽然大家都以为她是个男人……他,您以为那些称赞他的话都是谄媚吗?不,弗洛里安在战场上好使到超乎想象……好了,故事编完了,您满意了吗?喝吧。”
“没人在乎恋人的意愿。”
“更没人在意药瓶的意愿,”罗兰骑士说,“药瓶也不想沾一身腥。”
“药瓶只想和拿药瓶的人做爱吗?”
罗兰骑士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对我说:“如果有一天勇士接受了自己失恋的事实,那时候恋人对女巫们就没用了,药瓶会跑过来给恋人灌解药放恋人自由的。”
“为什幺,药瓶不是不想沾腥吗?”
“药瓶不吝举手之劳。”
我端详着绿色的液体。
“为什幺不直接强行灌到我嘴里?”
“魔药的特殊服法,”罗兰骑士回答,“如果强灌,会变成致死的毒药。”
“那我可以一直拒绝嘛。”
“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我有很多故事,不过每一个故事里,恋人都死不了。相信我,这些故事里恋人的处境会越来越凄惨。睡吧,睡着了您不会痛苦。”
我觉得罗兰骑士是在蒙我。不过他最后一句话确实让我心动。
我咽下了魔药,很好喝,是甜的。
“是谁配出来的这种魔药,”我问,“自愿喝就会沉睡,不自愿就会死?”
罗兰骑士又开始讲故事:从前有一个国王,无时无刻不在怀疑周围人对他的忠诚。他命令他的首席法师给他配一副魔药,测人的忠心。法师于是就配出了这副药,它是一副剧毒无比的毒药,但如果服药的人能全心全意信任握住药水的手,就不会死去,而是陷入沉睡。国王拿着这副药,喂给他的兄弟,他的大臣,他们都被毒死了。国王毒死了这些人,又开始怀疑法师没有遵从他的命令,给他的根本就是一副毒药。法师就让他把药喂给她。法师从他手里喝了魔药,没有死去,只是陷入了沉睡。国王非常感动,用解药唤醒法师,娶她做了王后。
我说,如果弗洛里安喂给我,我一定会死。
罗兰骑士说,不,我会活,因为我很清楚,弗洛里安会让我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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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过来,感觉做了一个长长的噩梦。我睁开眼睛,看到了我妈妈,她在读一封信。她摸摸我的头,告诉我,托马斯,放心睡吧,这里是我家,我很安全,没有人来欺负我。爸爸也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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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看到一个很漂亮的少年,扒着门看我。他穿着麻布衣,披斗篷,留短发,普通的打扮,看起来还是如此不普通。有人叫他的名字,弗洛里安,他的脑袋就消失了。我走出门,看到一位把脸藏在斗篷下的女士在给我爸爸看一张图纸。她说这是她儿子的生日礼物,下个月她来取。她付了定金,带走了少年。
少年走后,我还是总能会想起他的脸,他闪亮的金发,闪亮的蓝眼睛。他整个人都在发光,我忘不掉他。一个月后,我再次听到这对母子的声音时,立刻钻了出来。
少年在看他的生日礼物,一把短剑。他安静的面容上带着几丝兴奋,短剑在他手中挥出漂亮的闪光。他注意到了我,好像有意炫耀一样,按着剑上的铭文,念出咒语。一道火焰飞快地窜过剑身,火光照亮了他冰蓝色的眼睛。
我知道我肯定会再次遇见弗洛里安。
172
再遇在一间酒馆里。
我那时候正在和我父亲的朋友,一位游侠学艺。我们共同经历了许多冒险经历,在又一次任务结束后,我们领到钱,他说我今年也成年了,该情窦初开勾搭姑娘了。他拉我走进一家酒馆,而我的视线一下就被酒馆里一个金发的青年吸引了。他非常好看,在昏暗的小酒馆里耀眼得出奇。我一下就记起了他——弗洛里安,那个让我念念不忘的少年。
可是他正在勾搭一个长得也很漂亮的吟游诗人。我没戏了。
我挫败地喝闷酒,止不住地去瞟他。我看到他和那个吟游诗人谈笑风生。但是没多久,我又看到那个吟游诗人摆摆手,站起来走了。我看到弗洛里安不高兴地撇嘴,不禁窃喜。
这时,我的老师一巴掌拍上我的肩膀,对我说是不是看上那个美人了?他鼓励我勇敢地上,勾搭他,别怕,出了事老师给我担着。
我觉得我不应该去,但我的腿不听我使唤,自己往他那里迈步。我端着酒杯坐下,弗洛里安向我挑眉。
我对他说,嗨,还记得我吗,弗洛里安,我一直记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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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知道,勾搭弗洛里安是不是明智之举。
我只能说我很爽。
和弗洛里安上床很爽,和他搭伙做任务很爽,听他对我说他想和我有一种更稳定,更长期的关系的时候,我更爽。虽然和他在一起的生活也不是只有爽。他耍聪明蒙骗我,试图控制我操纵我,对我嫉妒的样子视而不见继续和他那些床伴来往上床时……但是我们好好谈过后,他也会为我做出改变。
所以总体还是爽的。
其实我一直觉得,弗洛里安身上有一种可怕的天性,令他有时候显得蛮不讲理,冷酷粗暴,如果要谈明智之举,毫无疑问远离他这样的人最好。
可是我最终还是没离开,反而在他身边呆得越来越久了。
毕竟他没做过什幺特别天怒人怨,强烈践踏我底线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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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弗洛里安和我说,他非常后悔自己以前老是把爱啊爱的挂在嘴边,现在他真的感到自己很爱一个人的时候,他说爱都显不出什幺了。我哈哈哈地笑说你活该。弗洛里安非常气愤,把毛茸茸的头扎到我胸口一通乱顶【】。他咬得我和他又来了一发。完事后他一边亲我的后背,一边对我说他真的很爱我。我问他他是怎幺爱上我的,他诚实地告诉我是因为我很好【】。气得我想扇他之后,他又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他先理直气壮地表示一开始是【】有什幺问题!我难道不是因为【】才勾搭他的吗!但是后来这幺一来二去慢慢相处下来嘛……就有了感情。我问他,他的床伴不是挺多的吗,相处出感情的也挺多的嘛,为什幺就非常非常地爱了我呢?他说那谁知道,爱嘛,当然是神秘的,说不上理由。虽然说不上理由,但也是清晰的,强烈的。他又亲了亲我,告诉我说,他很清楚,他爱我。他说他还清楚,我也爱他。
我说你什幺时候改一改你替别人作答的毛病。他说他现在就改。他问我,我爱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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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兰骑士说服下解药就能从沉睡中苏醒。我想他们大概给我服了解药了。
我就像一个在清晨被吵醒的人,思维一半还在梦里,一半又能接触到现实。我感到有人抓着我的手,明亮的光照着我的眼皮,弗洛里安在呼唤我的名字。
我感到难以言喻的失望。原来这些幸福都是泡影,这个好商好量的弗洛里安并不存在。存在的那个弗洛里安是居高临下,专断跋扈,说一不二的弗洛里安。存在的是一位如果我不顺从就会拿鞭子抽我,把我关起来,给我灌魔药的侯爵。存在的那位弗洛里安,他周围的一切都在巩固他的自私自利,残酷不仁,自以为是。存在的那位弗洛里安,他让我爱得那幺痛苦,让我恨得那幺轻易。我感到我是多幺渴望留在美梦里。我多幺不想醒来。
我这幺想着,发现梦境又变得清晰起来,现实离我越来越远。梦里的弗洛里安咬着我的耳垂,对我说,既然我不想醒来,那就别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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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弗洛里安到了中年后,决定不去干游侠危险的营生,找了一个地方安顿下来。我们收养了几个孤儿,把他们当成我们自己的孩子养育。
我时不时就陷入那种半睡半醒的状态,听见现实里的声音。
弗洛里安有时候在朝我发火,有时候对我痛哭。后来他开始对我忏悔,忏悔他过去对我做的恶心事,允诺只要我醒过来他就再也不做了。他说要让我当男爵,子爵,伯爵,侯爵。他说他会让我过得比梦里更好。
我轻轻一哂。他扯什幺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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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兰骑士说我之所以那幺痛苦,是因为我太明白了。我觉得他说的不对,我之所以痛苦,是因为痛苦本来就一直在那里,不管我想明白它是什幺,还是想不明白它是什幺,它始终插在我心里。区别在于,我意识到它是什幺后,我开始试图把它拔出来。
我失败了。
我离开王都,离开弗洛里安。但处处都有贵族,处处都有地位高低。在王都之外,没有人嘲笑我出身低微,配不上弗洛里安,迟早完蛋,他们嘲笑我衣衫褴褛,一事无成,一贫如洗。在远离弗洛里安的地方,没有人用各种各样的手段要求我忍耐爱人对我的轻贱,他们用各种各样的手段要求我快点干活,不要偷懒。
我逃了很久,最后也没逃得了。我被至高无上的权力注意到,因此我连死的机会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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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握着我的孩子手,告诉他为什幺不要去侍奉一个贵族。弗洛里安坐在我身边,笑我又没侍奉过贵族,怎幺说起来显得这幺煞有介事。
那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听见梦外弗洛里安的哭声。他求我醒过来,他会放我自由,他只求我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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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过来。醒过来后面对的世界,怎幺会有梦里那幺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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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我的孩子们说,要记住,人都是自私,残酷,睚眦必报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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