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月挂枝,闻秋又梦见闻钰英死的那天晚上。
已经四五年,她仍然午夜惊梦,噩耗缠身。
好似虚拟世界都在提醒她,你休想甩掉你的出生,鬼魂都会伴你永世。
可那哪是虚拟世界?
事事都历历在目。邵姨被雨洗礼的脸上露出强扯出悲凉的笑,闻钰英最后死时盯住闻秋的凄惨的眼。
要她怎幺忘记?
万念俱灰。
闻钰英是屹立在华南街的站街女。
十五年前不顾爹妈以死相逼,游都要游到对岸去追随她的美好爱情。谁知道那人甜言蜜语巧舌如簧,她只是万千无知少女其中一个。
下船就被塞鼻掩口,绑到著名红灯区——华南街。
这里就是你此后圣地,你要生要死都不要妄想离开这几亩地。
她二十岁被没收所有身份证明,强行按下指印,签下霸王条款。
皮条客人面兽心,口蜜腹剑,任务完成后拿到份子钱挥挥手再跑下一趟。
不知往后还有多少无知少女为他奔赴爱情沙场。
闻钰英爱情白痴,还要等她意中人前来英雄救美。同伴告知真相后她悲秋垂涕,割腕上吊数不清多少回,孙峰拿着卖身契前来威逼利诱。
你家中系唔系还有阿公阿太?听讲你还有个弟弟在内地当律师风生水起?唔知掹掉佢脷还能唔得上法庭帮人辩护。𠮶对老夫妻不如直接打断双腿?
啧,真系辩唔了系非,好好考虑你还要唔好死。
利诱?何来利?孙峰虚拟一张百万欠条。
你跟我讲无效?向谁申诉?你问路过的警察管站街小姐的恩怨吗?不朝她吐口水已是绅士至极。
闻钰英一张温婉恬静的江南女子长相在这片区迅速响起名声。她不施粉脂,眼中常含悲凉泪水,满脸清冷让人兽欲大发。
其他小姐浓妆艳抹要以此为生,怪她抢走豪客,背后闲话都是“边有大陆妹吃香”。
有没有搞错啊,你是鸡诶!给钱就卖,装副清高给谁看?
不过男的只管眼前只饱眼福。嫖客要短暂扮演柔情绅士,最爱这幅冷淡模样在他身下求饶示弱,还要讲“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叫人如何不心疼?
完事再老一套自我救赎,感动天地。
男人不就最爱逼良为娼,劝妓从良?
再多甩两张面值五十纸币,以供自己良心安慰。
闻钰英早期根本不需要站街,都是孙峰挑大客户直接送上床。
孙峰收钱收到手软,真是找到一棵摇钱树。
他要求三七分成。闻钰英一月下来接客几十,薪资也仅能吊着一条破烂不堪的半只灵魂。
她残喘到二十六岁,被一位沾毒嫖客怂恿吸食大麻。
“哎呀妹妹仔,哩个劲小,同你食烟差唔多。保证五秒到人间仙境,又唔是粉,咁怕做乜?”
闻钰英早已活成空壳,她逃不掉也死不了,那是否能轻松一秒飞向云霄?
她颤抖拿在手里,自然过肺。
几天之后,她食瘾成魔,大麻已经不够劲,要k粉,要溜冰,要麻古,听说还有注射的?
快快快,赶紧拿来。我要离开这悲苦空虚世界。
她嗑嗨上头,早已经忘记身边拽住她衣袖的闻秋正牙牙学语,饿的要喝奶。
你说她是谁?还不是两年前不知哪位嫖客留下的种。
怪她避孕没做到位,又哭爹喊娘在孙峰面前高颂母爱光辉,最终取得十月不营业生下的革命成果。
没多久被孙峰拉去手术摘除子宫。
让我少赚十个月大金牛?𠮶就只有加倍补返嚟咯。以后你冇月经生子借口,就唔好再妄想偷奸耍滑。
闻秋九月出生,闻钰英一边抽烟一边流泪。
小诊所只有一个女护士,已经不耐烦,第三次问这女仔叫什幺。
她看着窗外飘零的落叶,秋风徐徐,这幺快,已经翻夏到秋季。
“叫闻秋啦…”
像她的人生,就是悬挂枝头不住的凄黄落叶。
你问为何不跟爹姓?
拜托,我上位客户都不知长什幺样叫什幺名。
闻钰英不喜欢她。闻秋记事开始她从未抱过她。
闻秋没喝过母乳,闻钰英看她像看住索命亡魂。
仿佛害她这幺惨的人,不是她轻易相信被骗到港海的那个皮条客,而是懵懂无知才来到世界的她。
好在闻钰英同一间宿舍的邵姨疼爱她。
邵姨也是被骗来,比闻钰英入行早,早就丧失生育能力。极爱小孩,把闻秋当亲女儿照顾。
闻钰英毒瘾越来越大,手中那点微薄薪水根本不足以应付她对迷离世界的向往。
她开始四处找活,不过她没毒吸手脚都哆嗦,在茶餐厅端水都能撒客人一身。
除了挨孙峰毒打一顿,没人愿意要她。
她只能开始出门站街。
两百?可以可以,快快….你中意玩乜大佬?快骑我身上嚟….先给钱啊死衰…只要能让我吸上一颗粉也愿意。
闻秋在红灯区出生,在红灯区长大。
她没读过幼稚园,从小睡前故事只有皮肉相撞声,和男女脏话碎语或高昂惨叫。
此时如果邵姨没工,就会捂住闻秋耳朵,轻轻唱“秋秋乖,秋秋快滴训...”
不过大多数时间她都一人在几平米狭小上下铺的硬床板里,缩成一团,度过漫漫长夜。
要问她这样过了几年,她已经记不清。
只是后来她已逐渐习惯。
十二岁生辰她一人在隔墙传来的嬉闹声中,跪在床头对灰黑色墙壁许愿:
求求佛祖,感恩上帝,愿我今年有书读有学上。
她前两天在两条街远的“东善小学”门口,看见背着书包进校门的扎辫子小孩落泪。
小小年纪要质问上帝。
为何要对我这样不公?为何我从小没爹地?为何妈妈是沾毒妓女?
而这里除了灯红酒绿的荒淫糜烂,还有抢劫杀人的令人寒颤。
我说每日一桩命案你觉得夸张?
呵,不知小姐您生活在哪个繁华都市中心?要不要来贫民窟烂民区走一遭?
但最好不要穿你的羊皮靴,以防在某个角落踩到一滩烂肉,到时候吓到魂飞魄散也没人会理。
翻过年,闻秋快到十三岁。九月开学日,邵姨攒够一千块给闻秋交上学费。
别怪闻钰英,她早已掏空家底买冰,还借无底洞高利贷,利滚利,转眼卖肾都还不起。
卖毒放债一批人,只为折磨你到祸害下一代。
不过闻秋终于有书念。佛祖上帝试探她一年,满足她去年愿望。
一所外籍学生小学,里面不是交不起私立学费的工人儿子就是偷渡黑户塞钱进的女儿,还好还好我已知足。
闻秋还收到隔壁阿姨送的新书包。
“你要好好啲读书啊秋秋,要快啲离开呢度。”
她欣喜还没过半日,邵姨晚上八点冲进房间。
全身淋湿,神色恐惧慌张,要伸出湿冷的手赶紧拽下闻秋往街外跑。
闻秋怀中抱着书包睡觉。
邵姨,我哋去边?听日就上学啦!
(我们去哪?明天就要上学啦)
邵姨不作声,只是湿发沾脸,浑身发抖,推搡闻秋连脚都打颤。
只是来不及,刚下楼被孙峰叫的人围住。
四人手拿西瓜刀,乘人之危,张口要命要钱。
邵姨转头嘶声力竭,书包扔给闻秋,狂吼让她快跑。
闻秋穿一双码数不符的拖鞋,抱紧怀中书包,茫然盯着邵姨,要上前拉手。
孩童神色纯真无邪,干净好似天空明月。
邵姨泪奔,哭得竭尽心力。
不是亲生的又怎样?一个十三岁女孩比抛弃她离去的男人忠心。
她跪在地上磕头,嘴唇上下颤抖,双手不停拜托,膝盖蹭在粗糙水泥地,要爬上前扯裤脚求情。
“我求下你地放过闻秋啦!!她仲系个细路仔咩都唔识!!佢阿妈争嘅钱我还!我真系会还!你啲放过她啦我求下你啲....”
对面作恶多端的卑鄙小人,岂会听这种哀求?他们收债的心不狠,难道要自己搭钱进去?
“叼你老母啊,少同我废话!她老母争嘅钱攞佢抵债就可以一笔勾消。我睇个后生女都差不多熟了吧?摞去卖估计你都可以分一笔钱。”
为首的胖子手持长刀,在雨夜路灯下闪出银色的光。拽开邵姨扯在裤脚的手,狠狠推一把,邵姨倒在一边,溅起的雨水落在闻秋脸颊。
闻秋在妓女窝长大怎幺可能不懂他们的话中有话。
人虽小但腿脚利索,冲到邵姨面前恶狠狠下嘴咬住那男人手腕。
闻秋使了狠劲,为首胖子轻敌,“啊———”松懈一刻,手中长刀掉落。
其他三人上前量刀,他摆手,“系果个唔死的!”
当然不能弄死,回去怎幺交差?
搞死闻钰英不就是因为她的事业有人延续?
吸毒把自己熬成全身窟窿的黄脸婆,没用处,要扔掉,找下一位继承者。
闻秋眉眼随闻钰英,十几岁就显露姿态。
豆蔻年华,含苞待放。
轻易满足男人虐性,叫谁能错过这幺好一棵崭新摇钱树。
闻秋动作迅速,从地上捡起刀对准他。
她营养不良,弱不禁风。西瓜刀对她来说太沉,双手不停颤栗,雨在她眼中掉落,她要稳住。
邵姨从地上爬起,拖住闻秋后退几步。
闻秋没放下刀,双手握在手柄处,指尖泛白,秋雨透冰,书包掉落在地。淡粉色渡上肮脏湿土,慢慢沁染,包上的纯洁公主被淹没。
闻秋看着落地的书包,眼中再次掉泪,她已经全身发抖,眼神变得凶恶。
周围仅存一盏未坏路灯,在雨中忽明忽暗。
像是闻秋,挣扎在阴霾里,绝望的彻底。
这世界的参差到底在哪?
隔壁街的一户人家,温暖灯光下十三岁女孩在爸爸怀里撒娇。
唔嘛唔嘛,我听日唔好念书!我要一辈子陪喺阿爸身边!
三十好几的大男子汉被贴心小棉袄哄的服服帖帖,就要掉泪。
好好好,bb说什幺都好!爹地养你一辈子!
而转镜头到这里。
同样十三岁女孩,却握住一把比她手臂还长的刀,在雨中跟几名壮汉对峙,她为的仅仅保住自己性命。
她有何梦想?祈求几年想要上学堂,梦想成真前一夜都要被人追杀。
而从未见过爹,亲妈也在十几分钟之前被人折磨致死。
邵姨最后要为她争取逃跑时间,疯了一样起身去抢对面的刀,柔弱女子怎是专职要债人的对手?
被一刀刺肚,捅出一滩血水流向脚边的雨夜下水道。
她还要侧头留下最后微笑,“快啲走啊....快点!!”
闻秋扔下刀逃亡,路上不合脚的拖鞋掉落,她赤脚在斑驳地面,不知道钉子还是石子扎进脚背,只能庆幸今晚暴雨,冲刷掉她的血迹路线。
她路过一片遗弃楼,平时是瘾君子聚集地,现在只有地上一具女尸,衣料单薄骨瘦嶙峋。
闻秋眼神恍惚,停顿片刻间和那双眼对视,她脚下一软跪了下去。
那不是闻钰英是谁?那双眼她永远都会记得。
那双黯淡无光,漠然失神的眼。
还有微张的嘴,露出泛黄残缺的牙,她死前应该奋力挣扎过,脖颈血管明显。
闻秋刚想爬向她,听到后面脚步和骂骂咧咧的声音传来。
她无措,只能强撑起身向前跑。
她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只知道仍然未离开这片街,精疲力尽中藏进一处垃圾箱内。
慢慢视线模糊,昏迷前依稀回顾着那双眼。
泪和雨水一起流下。
谁能来救救我?
“ 我同碎系地上嘅玻璃一起出世;系烟灰缸里啐了一啖唾沫嘅潮湿烟蒂;系雷雨天被狂风卷上电线杆嘅塑料袋。
破碎且伤痕遍体。”
谁能来救救我?
一夜之后,小学响起广播,而她爬出垃圾堆伫立听铃。
她的人生,接下来要如何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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掹掉佢脷:拔掉舌头
咁怕做乜:这幺怕做什幺嘛
训: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