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无心

才晴了两日,天色又阴沉下来。

乌云催城,晨起便是一片灰蒙蒙的景。好在入秋天凉,闷也有风,梁鸢正换衣裳,打算照惯例去外面坐坐。便听见外面一阵轻快的脚步,伴着玉佩与金属的琳琅脆响。很快,自铜镜中映出一个高大的身影,还有俊美如玉的脸。

他大步流星地走近,借着镜子一扬眉,亮出个明晃晃的东西。

“……!”

起先梁鸢还懒懒的,等看清了他手中的是一把匕首后立刻亮了眼睛,起身就要去拿。

“欸?”霍星流身手敏捷地避开,并且高高举起那只手,“这是想要的态度吗?”

这是梁鸢第一次表现出极其强烈的情绪色彩,以往除非在床上情动,怎幺都是兴致缺。即便他这样说,她的视线还始终盯在那把匕首上,带勾的狐狸眼中满是渴望,光芒闪亮的视线之下涌动地竭力克制的兴奋——却没有丝毫的悲伤、感怀。

“要怎样才肯给我?”她连呼吸都急促了,死死抓着他的臂,只恨自己没有翅膀。

“亲……”

霍星流才说了半个月,便被勾住颈,唇被重重地啄了一下。怕一下不够,又多亲了一下。

“好吧。”他见她如此心切,也不好计较太多,终于放下手将匕首转交。

是一把造型古朴的梅花匕,剑鞘遍刻梅花,剑柄正中嵌着一颗不大的鸽血石。即便隔着了这些时日,一拿到手中还是闻到了丝丝缕缕血腥气。

“这是,你娘临终前给你的幺?”

梁鸢将匕首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之后揣进袖中才点头,“是。我日日都带在身上。”

“那也有不少年了。”

如果这时梁鸢擡起脸,就会看见男人充满探究,又满是玩味的眼神,只她一心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中,心又开始剧烈地狂跳,完全没有想过其他,只不住地点头,“是。”

“好。”霍星流的语调听不出情绪,只是摸摸她的脸,“开心了幺?”

梁鸢忽然又恢复了,克制地摇摇头,眉间恰到好处地蹙起一个哀愁的弧度,“也说不上开心。”她拨了拨发梢,换了个话题,“对了,我阿娘的尸骨……可安置好了?”

“嗯。已经派人送去她的故乡安葬了。等回头带你回去,我会经过那里带你去祭拜。”

梁鸢重新坐回妆台前,对着铜镜慢慢地梳头。霍星流上前,双手扶在她的肩,若有似无地捏了捏,同时端详起镜中人,“你确实很美,尤其是这双眼。”

“我很像我娘。”她笑,“只有眼睛不像。”

言下之意,就是这双眼睛承传自她恨的那个人。不过的确听说过,梁氏一脉的历代楚国王室都很俊美,即便是如今这个不中用的亡国君主,撇开身份不提,似乎也是个相貌堂堂的美男子。

他忽然想起偶尔与她闲聊时,知道她也通读史书,便说,“有野史猜测当年扶微长帝姬并非真祭国,而是耍了个瞒天过海的把戏,骗过了天下昭昭。等到燕朝复辟,就与心爱之人归隐市井了。恰恰也是那时,楚和王退位让贤,之后也不知所踪了。说不准,你身上有的是那二人的血脉。”

“那又怎样。扶微长帝姬固然深明大义,固然令人敬佩,可我并不喜欢她。”

“哦?我倒你有志气,竟不喜欢她幺?”

“我喜欢赵夫人①。她出身小国,是凭着自己的才能本事,一步步成为女君。一生跌宕壮阔,遍经世路荣枯,虽不如扶微长帝姬般流芳千古,可于我来说,若能有她功绩之七八,我这一生便满足了。”

“她可是个寡妇。”

“寡妇怎幺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人的一生若能那般辉煌灿烂,终身孤寂算得什幺。”

“赵夫人年少与赵贤王相识相知,历经种种才终成眷属,他们夫妻感情极深。贤王聪明一世,最后还是为情而死。赵夫人悲痛欲绝,不过是因为腹中尚有胎儿,所以才选择独活,并守住夫妻二人半生来的基业。如此伉俪情深,放在史书中是一段佳话,可若去设想当年的赵夫人,余下的半生固然风光尊贵,亦是无限悲凉。”

梁鸢摇头:“升官发财死夫君,我做梦都羡慕不来。”

“你……简直无药可救!”

“那就别救了。”到底心里的高兴按捺不住,说了几句话,梁鸢又眉飞色舞起来,冲他扮了个鬼脸,“让我一直这样病入膏肓吧。”

霍星流拍拍她的头:“你不必艳羡她。只要你想,你一定会比她更圆满。”

好巧不巧,话音刚落,忽然一道耀目的白芒劈下,映得原本灰蒙蒙的屋子亮了一瞬,紧接着又暗回去,轰隆隆的雷声接踵而来,大雨倾盆而下,来得几乎没有征兆。

梁鸢吓得浑身发麻,手里的螺黛被捏断。霍星流很快走近她,抱住她,发觉她在不自然地发抖,便用力地在她瘦弱的脊背上抚摸:“别怕,我在。”

她在他怀里深深吸气,不忘摇摇头:“我才不怕。”

“……那晚上你一个人睡?”

“不要!”

大雨持续的时间不长,可白天下了一回,天黑之后又开始打雷闪电。小姑娘可怜兮兮地贴着霍星流,嘴上不肯服软,却破天荒的要了一碗安神汤。送来了又觉得汤药太苦,闹着与他分食了。不多时,便在药效的作用下,两人相拥着沉沉睡去。

等到身边的呼吸逐渐变得绵长平稳,原本紧紧依偎着,像一直乖巧的猫儿似的少女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她去到屋外,在大作的雨声中把手伸进喉咙,用力地抠挖刺激食道,很快就在痉挛中把喝下的安神汤都吐了出来。下手过重,不光吐了汤药,吐空了胃,还跪在地上干呕了许久。

膝盖被潮湿冰冷的地面膈得又痛又麻,梁鸢扶着柱子才勉强起身。她接雨水洗了一把脸,又折回屋子内,熟练地从夹层中拿出一张地图——是她自己画的,这些日子她抓紧一切时机东游西逛,便是为了摸清路线,虽然简单,但凭此出城足矣。又妆奁里摸出了一把攒下的碎银,连着两支嵌宝金钗收进袖中。

临走的时候,梁鸢看了一眼睡熟的男人,犹豫再三,还是偷了他的白玉香囊。她把他的香囊小心收进怀里,转身奔向了雨中。

①:乃作者私设,姊妹篇角色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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