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25·浮生一梦

这里是衍宗五峰中最低的一峰,却尘峰。

外门弟子及诸多有志寻仙的凡人,皆在此处聚集,而唯有踏过这座山峰,才能真正进入衍宗,了却尘缘,步入修行大道。

……

白衣的仙君不甚熟练地抱着我走在高阶上,用他的狐裘将我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双眼睛,免受山间风雪侵扰。

路上有人同他打招呼,唤他巳月真人,沧澜仙君。

他一一应了,声音清冷,却不疏离。

“醒了?”

遮住我大半视线的狐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稍稍揭开了些,我终于看清了抱着我的仙君是何模样——眉目疏朗,衣冠胜雪,风流贵气。

不似尘中人,琉璃天上仙。

对方嘴角上扬:“我听闻像你这般大的孩子,都闹腾的很,你却如此乖巧安静。”

我看看他,又扭头打量四周,只见积雪压世,天地皆白,一切都仿佛在簌簌落下的雪花中变慢了。

仙君伸手遥指最远处的一座峰:“那是翠染峰,是我……”

他顿了一下,抚上我头顶:“是你我,今后的家。”

我摇摇脑袋:“爹爹说,有他和阿娘在的地方,才是家,这里没有他们…这里不是寥寥的家。”

仙君愣了一下,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来:“现在是了,师如父母,我是你的师尊,便是你的亲缘。”

我看着仙君的眼睛,疑惑问道:“那爹爹和阿娘呢?为何不来这里?”

仙君垂眸:“你的爹爹和阿娘,他们有事去了别处,那里太遥远,你年纪还小,去不了,你的爹爹便将你托付于我。”

“巳月,怎得下山一趟,还捡个小东西回来?”

墨衣的中年男子站在台阶高处,打断了我们的对话。

他撩起衣摆,快步下了台阶,凑近我看:“哟,这模样俊俏,眉眼间倒是和你有些相像,莫不是沧澜仙君也动了凡情,偷偷与哪位仙子珠联璧合呐?”

“师兄,莫要当着孩子面胡言乱语。”仙君侧身,不准对方再打量我:“这是一对夫妻托付于我的,我想带她入道。”

“你竟然要收徒了?”墨衣先生讶然:“世间想拜你为师的剑修数不胜数,如今竟被个孩提抢先了。”

仙君轻笑,又用狐裘将我拢了拢,继续往前走:“山间风大寒冷,我的徒儿还是肉体凡胎,经不住师兄这幺盘问,还是先回主峰大殿吧。”

入了大殿,殿内雕梁画柱,檀香缭绕,又是好多个不认识的人围着我打量,啧啧称奇。

“纯水灵根,真难得。”

“水有百态,性柔,却也能做利刃,是做剑修的好苗子。”

“剑骨如何?”

他们所言我全部听不懂,室内温暖如春,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眼皮渐渐沉重。

迷迷糊糊间,听到仙君与他们还在说些什幺。

“哎呀,我在宗门好久没见过这般小的孩子了,有三岁吗?”

“两岁过一些。”

“这般小的孩子,她父母舍得?”

“妖邪肆虐,血缘已逝,临终前将她托付于我。”

“小可怜。”

“不可怜。”有人轻拍我的后背,就像平时阿娘哄我睡觉一般温柔:“血缘疼爱牵挂她,我亦是如此,定不会让她成可怜人。”

……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坐在山巅席台。

天边金光潋滟,朝日将出,云海翻腾。

“不错,筑基了。”

白衣的仙君在我身旁打坐,伸手揉揉我脑袋:“有云:听道一千年,问道一时间。”

他站起身,弹落肩上残花,弯腰将我抱起:“这世间修行者众多,但有的人或许终其一生都无法入道,你天资聪颖,却不可因此傲世轻物。凡人修道修心,都是造化气运,天分占其一,勤奋占其九,若只靠讨巧,今后必要吃大亏。”

我抓着对方的衣领点头:“知道了,师尊。”

师尊唔了一声:“刚刚是不是过于严肃了?其实为师很高兴。”

他抱着我下了云中庭,往宗门儒修所在的邀星殿方向走去:“我徒儿六岁筑基,比为师当年早多了,今日是吉日,带你去薅一件钰师叔的收藏做礼。”

我细想了一下:“那师尊送徒儿什幺?”

师尊笑道:“先欠着,待为师寻到好物件,便送给我们寥寥。”

……

我抱着小木剑蹲在院里的梅花树下,一瞬不瞬地盯着院门外的石阶。

天色渐暗,我终于坚持不住,腿脚发麻,扶着树干站了起来。

就在此时,门扉轻扣声传来,我擡头便见师尊站在门口,雪衣束冠,疏风朗月,臂弯中搭着件外袍,直直向我看来。

我本想跑去迎接他,却见他脸色似忧似苦,不由得踌躇了,抱着剑在原地站立不安。

他叹了一口气,向我走来,揉揉我发顶:“寥寥。”

这一揉,我瞬时觉得委屈:“……我,我今日和别的弟子打架,是我的错。”

我低下头盯着脚尖:“宗门有训,弟子之间要相亲和睦,不论如何,都不可对同门拔剑相向,是我坏了宗门规矩。”

我哽咽起来:“可打架是错了,但徒儿不觉得自己打错了。”

木剑是我十岁时的生辰礼,钰师叔特意为我做的,剑柄上雕刻了梅花纹,我很是喜欢。

自从六岁筑基后,我便开始与其他门内弟子们一起上大课,学习除了亲传剑法以外的,修士必备的知识和技能。

今日的大课是丹修执事林辛前辈为我们讲解丹药性质,本来一切顺利,直到林辛前辈分发给我们几枚常用丹药,离开了课堂,让我们自行研究时——角落里传来了不怀好意的声音。

“厝奚,你还需要研究丹药吗?”

“蛮人应该不需要丹药吧?毕竟皮糙肉厚,用了也是浪费。”

“汪前辈带你回来后便闭关修行,你既未筑基,又无名无分的,天天跟着我们习大课,名不正言不顺。”

“衍宗的门内弟子可不是随便一个阿猫阿狗就能做的,我们辛苦修炼筑基才得以入门,你怎幺配与我们坐在一起?”

我顺着声音往去,只见角落里坐了位穿着蓝色衣袍的男孩,年纪像比我大些,发色棕红微卷,皮肤偏蜜色,眼睛也是奇特的藻绿。

对于这些嘲讽的话,男孩无动于衷,只是认真研究着他那一份丹药。

“那是汪前辈月初带回来的小孩。”身旁的师姐察觉到我的目光,凑近我小声说道:“估计是想收做亲传弟子,但前辈近期进阶将至,还未来得及安排好他便闭关,这才使得那孩子的处境有些尴尬。”

“他在被欺负。”

我又看看在嘲笑他的弟子,皆是双十左右的剑修,几个人将丹药丢来丢去,惹得男孩团团转,却始终抢夺不回:“为何没人帮帮他?”

师姐摇摇头:“帮一时不能帮一世,若他因为被我们所助,而更受欺负怎幺办?”

我从未想过这种事情,只觉得无法接受:“可大家同为宗门弟子,怎能以大欺小?”

师姐露出头痛的表情:“他现在还不算宗门弟子,再加上……诶!小师妹!?”

我没有再听师姐说什幺,从课桌中抽出我的宝贝木剑,冲进角落里,挥剑狠拍其中一人的手背!

“嘶——!谁?!”

被我打到的剑修抱着手背吸气,看到我惊道:“小师妹?”

我忙将洒落在地的丹药收起来,塞进这个叫厝奚的男孩怀中,又举起木剑划了个半圆,将对方护在身后:“以多欺少,以大欺小,不知羞耻!”

我们的动静太大,引得整个课堂里其他弟子都朝这边探头探脑,那几个同门被我下了面子,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赵寥寥,你不要以为我们叫你一声小师妹,你就真觉得大家与你有宗门情谊了。”

“不过是命好,做了沧澜剑仙的亲传弟子,好吃好喝伺候着,才能小小年纪筑基。”

另一个弟子啐了一口:“我们教育不懂事的外门弟子,你插什幺手?是巳月真人的弟子便了不得了?可以对着师兄们吆五喝六?你师尊就是这幺教导你的?”

我听得火冒三丈,不懂为何明明是他们在做错事,反而讲得像我做错事。

一来二去的便动起手来,等到众人拦住我们,林辛前辈回来时,课堂已乱成一团。

我倒没受什幺伤,钰师叔的木剑带着灵气,再加之对方有所顾虑,反而是他们挨揍比较多。

最后我们都被带去慎查司受罚,连带师尊也被叫去训话,这会才回来。

师尊蹲下身,将外袍披在我身上,与我视线平行:“过刚易折,慧极必伤,寥寥,道中有一词,叫知白守黑。”

我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可是,可是剑修,剑修便是要刚正不阿啊!”

没想到连师尊也不认同我今日之事,我只觉伤心万分。

看我哭到打嗝,师尊拍拍我的后背,安抚道:“你年纪还小,不懂这世间诸多不便言说的道理,但是不论何时,都不要再像今日这般了。”

……

我从山下任务归来,踏入山门,还未来得及收拾一下自己,便有宗门师兄瞧见了我:“赵师妹,你回来的刚好!”

我拍拍衣摆干枯的泥泞,收了佩剑,不明所以:“怎幺了?”

“巳月真人今日要收新弟子啦,现在大家都在正殿凑热闹呢,你要不要去看看?”

我脚步顿了一下,心中突然砰砰作响。

那位师兄看我没有反应,又催促了一遍:“我这会就要去看,师妹一起吗?”

我愣愣地应了一声,跟着他往正殿而去。

一路上我思绪万千,看看这条行了千百遍的道路,又看看手中梅花剑柄的佩剑,突然觉得陌生起来。

我的剑,是长这样吗?

殿内主坐是明道子宗主,还有其他几位掌门师叔,掌派执事前辈也坐在各自位置上,师兄师姐们则围在门口探头张望。

师尊坐在梨木椅上,正在接受新弟子的奉茶。

我站在人群外围,踮起脚尖去看,只见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少年背影。

师尊察觉了我的目光,浅饮一口茶水,将茶盏放到手旁的案几上,朝我招手:“寥寥,来。”

人群中让开一条道路,我有些不安地走上前。

那少年也转过身来看我,眉眼带笑,与师尊如出一辙的温柔多情。

“这是宿华,从今日起,你们便是师姐弟了。”

少年看着我,朗声道:“小师姐好。”

我茫然地望向师尊:“不是师妹吗……?”

师尊微怔:“寥寥想要师妹?”

我摇摇头,不知自己为何会有这种奇怪的违和感:“不是…”

明道子乐呵呵地摸了摸白须:“好啦,拜师礼已成,不如让两个孩子先认识一下。”

“虽说我是师弟,但与小师姐同岁。”

宿华露出一个略带羞涩的笑容:“师尊说以前小师姐身边没个同龄的朋友,担心小师姐寂寞,我刚好来了,小师姐不嫌弃的话,可以和我一起说话聊聊天。”

师尊轻咳一声:“我与宗主还有话要说,寥寥先带宿华回翠染峰。”

我与宿华出了正殿,大家便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恭贺起来。

“小师妹如今也做小师姐啦,不是宗门最小的孩子了。”

“恭喜小师妹喜提师弟一枚!偷偷告诉你哦,师弟是可以用来打发跑腿和欺负的!”

“师姐,你能不能教点好的?!”

“对了,这位小师弟是什幺根骨啊?”

木土金三灵根。

我在心中默念着。

“单金灵根。”

宿华答道,又看了我一眼:“与师姐不相克。”

……

炉火烧的正旺,窗外雪花簌簌。

师门三人围着暖桌坐着,温酒热菜,如同普通人家度过的每个温暖的冬夜一般。

“今日是小年,也是寥寥的生辰。”

师尊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木盒,按在桌上推给我:“十六岁了,一眨眼都从小团子长成小姑娘了。”

宿华也递给我一个木盒,笑意满眼:“小师姐生辰快乐。”

我将木盒收进怀中,笑道:“谢谢师尊和小师弟。”

师尊饮了一口酒,望向窗外积雪枯枝:“宿华建议今年下山来兆州替你过生辰,说兆州的小年有烟火,很好看。”

宿华替我夹菜:“虽说烟火,用灵力也可释放出差不多的,但到底不如凡尘中的热闹,过生辰嘛,便是要热热闹闹的才好。”

他像是突然想起来什幺:“对了,明年生辰我们可以去北海,那边四季如春,我们可以过个不落雪的生辰。”

师尊点头,轻嗯一声。

我看着在为我今后生辰去哪里过而认真讨论起来的两个人,低头打开了木盒。

师尊的盒子里是朱红色的琉璃剑穗,宿华盒中是月白色的杏花发簪。

我指尖划过玉雕的杏花瓣,露出一个笑来。

许是暖酒醉人,师尊突然叹了一口气,与我絮絮道:“寥寥,修行一步一重天,而今你快要步入金丹期,为师却有所不安。”

“旁人夸你天才,但这名号是枷锁也是利刃,你的修行速度对比寻常修士显得太快,这不是好事。”

他斟酌着开口:“为师知你基础扎实,努力刻苦,但若有一日,你修行停滞缓慢,该如何是好?”

我愣了愣:“修行停滞缓慢,不是常事吗?慢慢度过不就好了?”

师尊摇摇头:“所有人都可以慢慢度过,唯独你赵寥寥不行,你若是慢了,旁人定会指责,会猜疑,会嘲笑。”

我不屑一顾:“那口舌长在旁人身上,难道我要一个个缝上它们不成?说便说了,还能少块肉?修道是我自己的事,旁人的话与我何干?我不听便是。”

宿华摇摇头:“小师姐,舌虽无骨却能杀人。”

师尊止了话题:“罢了,今日是你生辰,不说这些。”

一声烟火的炸裂声在耳边响起,墨黑的天空瞬时华光熠熠,亮如白昼,我们一同望向窗外,静静看着这场小年夜的烟花。

漫天华彩印照在师尊与宿华眼里,我只觉得鼻子发酸。

我看着两人,开口道:“师尊,我做了一个梦。”

耳边是响彻的烟花爆竹声,师尊问我:”什幺梦?”

“是一个很好很好的梦。”

我望着师尊的容颜,勾起嘴角。

是我这幺多年来,做的最好的一个梦。

梦中亲恩俱在,无忧无虑。

可是梦只是梦,终要醒来的。

“小时候我和师尊约定了很多事情,只是后来师尊闭关养伤,便都搁置了。”

我抽出梅花佩剑,将它刺入师尊的心口:“我与师尊十年未见,想念的紧,便忍不住想在这里待久一些,再久一些。”

「师尊」依旧是温柔笑着,血染红了他的白袍,晕开大片:“我也想念寥寥。”

我抽出剑刃,「师尊」应声倒下,鲜血溅了我一脸:“可你终究不是我师尊。”

「宿华」在一旁静静看着,见我提剑刺去,躲也不躲。

利刃没入肉躯,发出噗嗤一声,他嘴角溢出血来,却擡手拭去我眼角的泪:“寥寥,不要哭。”

我吸吸鼻子,笑道:“你们这群幻影,哪里懂得我心中所愿?再像他们,再美好无忧,也是赝品。”

「师尊」的伤口渐渐愈合,衣服上的污血也慢慢消失,他站了起来,从后环住我,轻揉我发顶:“寥寥,师尊在这里。”

我反手又将剑刺进他腹部,又哭又笑:“我十六岁时,师尊为救我,被镜吞寒毒灌了个满身,不得已闭关养伤。”

眼前「宿华」的伤势也恢复了,我抽剑再刺进他胸口:“我十六岁时,刚遇见宿华,他那会还是个四根杂修,连引气入体都做不到,是我硬为他洗脉,逼着他陪我修道。”

“这不过是一场梦,我要醒了。”

醒了,才能见到真正想重逢的人。

幻影一前一后的拥住我,在我耳边唤寥寥,我将剑刃横在脖颈处,闭上眼睛。

……

鼻腔中充斥着灰尘味,我睁开眼睛,只觉得头痛欲裂。

这是一座山洞,有些微光亮从顶头的石缝中透进来,勉强让我看清如今处境。

我被雪白的蚕丝裹紧了,倒吊在这里。

不知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多久,大脑充血的晕涨感让我不由落泪。

身旁是和我一样吊在此处的人,我努力睁大眼睛打量,才发现这群人就是赵渺渺一行。

宿华呢?还有厝师兄?

我扭动了一下身子,想转个角度看看,谁知那蚕丝猛然收紧,将我勒出道道血痕。

我小声吸气,不敢再乱动,看来这蚕丝是越挣扎便收得越紧。

蚕丝啊……

我看着将我裹成粽子的蚕丝,不知是否因为刚从梦境中强行苏醒,导致感情迟钝了些,一时不知做何心情。

空明大师,你只告诉我天蚕吐丝,可没告诉过我天蚕还会吃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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