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沈安之睡梦酣然。晨起梳妆之时,铜鉴里的容颜都多了些生动的血色。
紫苏给她倌了个垂于脑后的团云鬓,露出光洁饱满的上额,去了小小豆蔻少女的稚气,平添几分闺阁小姐的温婉大方。
是了,她不过才及笄呢。沈安之想,这些日子的伤春悲秋,让她以为自己快要成了行将就木的老妪了。
今日的早膳里有油果子,却与这江米粥不甚妥搭。人以水谷为本,莫说宫阙里的贵戚,只是普通的富户在吃食上也万分讲究。
油果子浑圆可爱,但委实登不上大雅之堂。在湖州,出了沈府往菜市走,坊里卖的油果子一文钱就能买两个。这东西自油锅里出来,是果腹的佳品。在码头上卖力的纤夫五更起来,只需花上三四文,就能扛到日中。
大人们对此向来是不屑的,甚至贬之为糟糠。沈衍倒是不算此类,但油果子的确不及粥饭暖人,沈安之尝过后,觉得比不上家中的松瓤卷酥,也就没有再吃过第二次。如今甫一入口,却感觉别有一番滋味了。
“这是从外头买的幺?”她问道。
“回小姐的话,这是院内灶房做的。”紫苏答道,她瞧了瞧沈安之的脸色,又问道:“不合小姐的口味幺?”
“这倒不是。”沈安之用箸再夹起一块,放入口中细细咀嚼着,“品着似乎与坊市里不大一样。”
说完她自个又觉得闲言赘语了,宁家这等高门,用料较之市井定是好了不止一成。
“据说是二小姐爱吃,夫人宠溺她,特意吩咐厨子,在早膳里添上这道油果子的。”
“蓁姐姐幺……”沈安之轻喃。
……
前朝战火连天,南方匪患不绝,城池萧条破败。待至本朝初立,太祖高皇帝收拾旧山河,令工部督造官道,立大路小路二级,到如今至正二十八年,已历百有余载,其间多加修缮,设堤筑桥,已成大周繁华鼎盛不可或缺的基石。
姑苏与江宁俱是江南重镇,鱼米之乡所在,水陆通达四方,官道较之边塞更为宽广,可容二十辆车马并行,两旁还设有柳树青松,凉亭驿所。重湖叠𪩘,三秋桂子,果真不负东南行胜之名。
此刻道上逐渐驶来一行车队。两头侍卫家丁,中间的马车漆木为辕,绸缎为幔,随行的丫鬟清秀可爱,在亭间喝茶解渴的行人不由得开始猜测,这是哪位大人家的公子小姐了。
车队辘辘前行,停在了一所驿站门前。侍卫四散护卫着,小厮给役马补充草料,而丫鬟们拉开帏裳,扶下了两位珠环玉佩的女子。
她们戴着素白的帷帽,看不清面貌,但身段窈窕婀娜,楚腰纤细,步态落落大方。在场的布衣黔首哪里见过这等佳人,禁不住神摇目夺。
美人自落了座,丫鬟们献上了食盒茶水。在人影交错之间,众人只能窥见她们曲线柔美的下颌,以及那浓朱衍丹的绛唇。
犹抱琵琶半遮面。
日头高挂,还未等诸人得知全貌,她们又上了车驾,扬长而去,徒留半卷黄尘,一缕香风。
车内铺着软毯,燃着熏香。在放下帷裳之后,二位小姐终于摘下了帷帽,露出两张皎若秋月的俏脸。
细看起来她们眉宇间有些相似,但年纪略长的娴静温柔,韶颜雅容,略小的灵动活泼,顾盼神飞。
“姑苏的确美不胜收,不过比之江宁还差了些。”天气炎热,纵使在角落里置了冰案,宁蓁还是觉得极不舒坦。她把褙子脱下,袒露着两条欺霜赛雪的藕臂,甚至雪白的肩头与精致的锁骨都一览无余。
这真是极其不雅观了,宁姝皱着柳眉,想要斥责她,但料想幼妹也不会听她的管教,只好任她去了。
“还有那劳什子李公子,也不知道掂量掂量自己,就是一条甩也甩不掉的癞皮狗,吐着舌头黏上来,真真是要令人连作三日呕了。”宁蓁继续揶揄,“就凭他那点家财,怎幺可能入我宁家的眼。”
她迟迟等不到宁姝的附和,于是转身靠过去,搂着宁姝的臂膀撒起了娇:“我的好姐姐,你说是也不是?”
宁姝无奈道:“是是是,你说的自然是对的。”
她把手臂抽出来,从案上拿起账簿,倚在毯上开始看起来。她一手支着秀额,眉目如画,委委佗佗美也。
宁蓁拿起案上的果子咬了一口,忽而想到了临行前娘亲嘱咐她的话。
“听说沈安之来了我们家?”她对宁姝道。
宁姝想了想道:“估摸着安妹妹已经到了,今夜应当就能见到她了。”
她叹了口气,“姨夫姨母突然仙逝,留下安妹妹孤女一人,当真是人世无常。”
宁蓁也想到了这无妄之灾,一时两人静默无言。但她年纪尚小,如今不过二八年华,宁泽去时她还未记事,自然体谅不到丧亲切肤之痛,那怅然来的快,去的也快,不多时,心情又欢快起来。
此时她们又过了一堤,水鸭相映成趣,宁蓁掀开车帘,见驰道上车马喧嚣,一时又按耐不住了。
宁姝见她欲言又止,立刻就明白了她所思所想,她向来宠溺妹妹,再加上宁蓁身手不俗,只是给她披上了软纱,遮住了软玉春光,就叹声允了她。
宁蓁欢呼一声,她掩了面,在队里挑了一匹油亮的枣红马,带着两三个侍卫,就挥着马鞭望北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