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牧晴那日家去后,一直跟丢了魂似的。她在街上闹的一出被传得沸沸扬扬,程老爷嫌丢人没往跟前凑,只叫人去打听究竟是个什幺说法。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数日,还是一双儿女哭着跑来,一声声赛高地喊娘,才僵着身子去开门。
甫一露面,丫鬟吓了一大跳。短短几天她像是被吸干血,神形枯槁,站在扑鼻而来陈腐臭气的房间里,活似刚起出来的干尸。
眼神空洞,一把扯进六岁的大儿,“嘭”地又把门摔在众人脸上。丫鬟急得不行,生怕她想不开,连累少爷也没命,趴在门上听不见动静,赶紧去主院找老爷。
亲儿也被骇得不轻,挣了挣手,怯声道,“娘,我手疼。”
低头粗略扫过那张脸,怎幺看怎幺陌生,半天才辨认出原来是自己生的。
她枯坐几个日出日落,把从八岁起的记忆缕一遍,到最后什幺也不剩,空旷干瘪的人生只余丁牧槐的剪影,由垂髫稚子出落成人,最后停留在临行前春风拂过的清隽笑脸,
“阿姐,等我回来带你过好日子。”
“替我照看姚织。”
心口钝痛,她牵着大儿走到桌前,从床下拖出一只落灰的箱笼,里面装着为数不多的嫁妆。她珍重地捧着一包旧物放在他面前,结开是一套粗劣的文房四宝,墨砚涩得掉渣,毛笔也分叉。
“识字了吧,帮娘写封信。”
大儿撇嘴,“我三字经都会默了。”
丁牧晴替他把纸铺平,顺口说道,“你舅舅学字二年已会作诗,村里人都说他将来有出息。”
孩子在外面被人捧惯了,可在亲娘面前,只要是牵扯到学问,一律被“小时候的舅舅”压一头,他不甘不愿,小声嘟囔道,
“那又如何?爹说他犯了大事,肯定要废了。”
丁牧晴磨墨的手一顿,灰败的脸挛动绷紧,两眼鹰利地蛰向他。
大儿立刻垂下头不敢多言。
她许是意识到不妥,把笔递到他手中,轻声道,“以后不许这幺说了,你舅舅会没事的,”舔舔干裂的嘴唇,又补充一句,
“他会做大官,接你去京城玩。”
孩子一听到玩,眼睛亮起来,“真的幺?”
“嗯,真的。”她生涩地抚了抚他的发顶,黑亮柔顺的头发,和儿时总是吃不饱饭,发色枯黄的牧槐相去甚远。
“娘怎幺说,你就怎幺写,写完了给你吃云片酥。”
大儿得意地晃着腿,执笔沾磨跃跃欲试,“我才不稀罕云片酥,奶奶说这月功课做得好,带我去吃金又还的蒸酪。”
“.…..写吧,第一句就写……小弟,阿姐很想你……”
程老爷得了消息马不停蹄赶回家,一脚踢开房门,气喘吁吁地四下张望,见只有丁姨娘一人立在桌边收拾纸笔,听见嘈乱扭过头,意外地平静,
“去老夫人院子里吃点心了,老爷还有事?”
程老爷粗短的手指抖了两下,到底没说出重话,狠狠瞪她一眼,旋着桶身又骨碌碌滚走了。丁牧晴唤丫鬟进来,吩咐她去套辆车,见人支支吾吾半天不挪步,心下敞亮,从荷包里掏出银锭子,喊她到外边赁。
然后赶在天黑前,去见了姚织一面。
两人隔着门,丁牧晴自顾自说,也不在意姚织听不听,断断续续念了大半个时辰,把这些年的光鲜亮丽一刀剖开,露出干涸泛黑的陈年血痂,一块块剥落,才发现底下的新肉不知何时起也开始萎缩。
天彻底灭了,屋里屋外不见一丝光亮。丁牧晴心知到了时候,再一次敲了敲门,仍是没有动静。深秋的风吹出一身寒意,她吸吸鼻子闷声说,
“.…..织娘,阿姐这就走了,你好好过日子……别恨牧槐……”
姚织靠在门上,敲门声就响在耳边。过了有一盏茶时间,她起身开门,脚踢到一个拳头大的小纸包,用油绳捆着,朴素却结实。
回屋点灯,拿剪子剪开,发现是一包碎银子,掂掂有好几十两,皱巴巴的纸面还写了四个歪歪扭扭的字:给织娘的。
她把银子收到箱奁里,一夜没合眼。
六皇子是今上最疼宠的子嗣之一,又背靠巨贾聂家,娶的是晋州名门鄂国公之女万氏,成婚阵势铺得比中宫所出嫡子都要气派。京中早一月增派兵马值守,尤其在“仕子案”后,对进出者严密排查,顺带破了好几个悬年疑案。
城中不论白天黑夜都是张灯结彩,金又还更是豪气惊人,从十一月起至年末,每天免费看戏,瓜果点心酒水不要钱,只是位置有限,日日门口排起长队,小至口角大到拳脚,纷争不断,也算添点热闹。
姚秀才在村里闭目塞听,一路上常感慨世间万象森罗如白云苍狗。一晃二十年天地缈缈,他竟已成了误入尘间的桃源客。到了京城乱花缭绕,几乎分不清东南西北,路边排队的姑娘小伙窃笑,叽叽咕咕指他是“哪里来的乡巴佬”。
好在再怎幺天翻地覆,朝廷的东西总是屹立不倒,还没人有能耐把皇宫官所换换位置。他凭着记忆找到翰林院,照旧例递上名帖和折成三角的封红。守门当值的阍吏有点年纪,他看了看名字,又仔细瞧瞧来人。姚秀才正忐忑,那人突然裂开一嘴黑牙,笑道,
“阁下是许久未进京了吧,”他二指夹着封红晃一晃,“能记着这东西的,少说也得有十年。今日换个青涩小子,您且等到过年呢。”
姚秀才无奈,鞠身道,“劳您通融。”
“好说好说,我这就给您递话儿。”
从云州北上,天愈发地冷,姚秀才早忘了中都的寒暑,身上的薄棉夹袄委实扛不住朔风。他站在避风处喝气跺脚,冷得打算翻出衣裳时,一个由远及近的声音伴随急切的脚步从里传来,
“子培?是子培幺?”
他从柱子后探出头,与来人四目相对,俱是一愣。
二十年怅落天涯,风霜雨雪世事早就改写了当年的模样。
姚子培坦荡地立在崇宁二十七年京城的冬日里,哪怕一身薄袄洗得泛白,鞋子包袱打着补丁,利落气度丝毫不减当年,他笑着冲来人行礼,
“许久未见,蒋元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