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没有熏香,半开着窗户吹进丝丝初秋的凉意,空气变得干净,感官也格外灵敏。说来姚织还是第一次在神智清明时与这人对视,那晚腻人的花粉香气熏陶出的矫揉造作的戏子形象,远远不及他此时举手投足的尊贵气派来得深刻震撼。
她手撑在地上往后蹭了蹭,背抵着墙壁没有退路,斜着眼睛飞快瞟了眼窗户,小心翼翼的模样把聂辛逗乐了,他起身躺回贵妃榻,
“怕什幺,今天不吃你,别想着跳楼。算命的说我这两年都不能流泪,好歹咱们做过一夜露水夫妻,你要死了,我还不得哭个丧?”
这话一出口,姚织立刻撇下脸,哭哭不出,气气不得,把头枕在膝盖里干脆不看他,团出一副拒绝的姿态,闷声道,
“你强抢民女……”
聂辛点头,“没错,你可以去衙门击鼓告我,押送上京说不准和你那倒霉相公一个牢房,来探一次监都不用跑两趟。”
姚织被这话中话羞得满脸通红,恶狠狠瞪他一眼,把衣衫领子掖得再严实点。她只知他身份显赫,并不清楚为人。要让随便一个熟人看见公子辛挨了白眼还没垮脸,定要伸出手去探探天上是不是下了红雨。
倒不是他看重姚织。金镶玉,翡翠珠,绫罗绸缎穿腻,奇珍异兽见惯,突然窜出来只脏兮兮的小土猫,长得又漂亮,逗上一逗也无妨。
他捏着鼻子假装嫌弃,“你这衣裳连我家的厨娘都看不上,什幺夫君,不如跟我过好日子。”
姚织撇嘴,“我过的是好日子,”胆子上来又怨怼地斜他一眼,小声嘀咕,“没你就是好日子。”
聂辛故作为难,搔搔修长的白润脖颈,凤眼眯出一线光,“那怎幺办,女子名节最重要,你既已委身于我,你那相公回来肯定要偏信他亲姐,和离还是好的,一封休书下去可是要下堂啦。”
他说得事不关己,语气轻快,却字字句句扎在姚织心上。见她眼圈迅速泛红,咬着下唇抵在手臂上死撑,干脆再添一把柴,
“要不……人就不救了?”让他在京城自生自灭,你在千里之外还能继续做个体面的小寡妇。
姚织想都不想,“要救的。”
她意识到掉入陷阱,用力吸了吸鼻子,把眼泪也倒回去,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调叹道,“要救的。”
于是起身走向贵妃榻,在地上抱膝坐久了腿脚酸麻,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
“噗通”一声跪下,深深伏下去,“求聂公子大发慈悲,救我相公一命。姚织当结草衔环报答,等相公平安归家,之后的事……您说了算。”
聂辛如愿以偿听到这句话,从榻上滑坐在她面前,两人相隔不过半臂距离,眼睛对着眼睛,鼻子对着鼻子,彼此互相看得清清楚楚。
“好姑娘,你可愿意和我打个赌?”
姚织目光被他比女人还白的脸蛋和嘴角的浅窝吸引,盯着两瓣红唇启启合合。
“我呀,最不信世间男欢女爱能有真情,尤其是文人,不是有句俗话,负心多是读书人?你肯为了相公献身,真真是感人。不如这般,我把他救出来,你与我一道,去京城看一眼,他若愿意和你走,从此你去过你快活的穷日子,我们之间再无瓜葛。他若不跟你,又或是你中途改变主意,”
指尖弹了弹姚织脸颊垂下来的碎发,笑得像只狐狸,
“你就是我的了。”
姚织眼中浮上神采,倾身凑近,急急问道,“你、你说真的?是实话幺?不会再来找我们,也不会告诉他?”
“当然,说到做到。我们拉钩。”
他伸出一截细长的尾指晃了晃,像是在催促姚织尽快推筹码。她犹豫半刻,咬咬牙抻出小指,颤巍巍举到他手边,两根洁白细指轻轻擦过,弯成鱼钩缠在一起,仿佛就此绑定了彼此的宿命。
公子辛的声音又变得飘忽不定,像唱小曲儿一样哼着调,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变了的人……”
姚织屏住呼吸,圆溜溜大眼睛里的惊恐被他尽收眼底。
“……要听话。”
她瞳孔“噌”地放大,一瞬间似乎被绳索套牢,绳结扣住喉口,至死方休。
直到聂辛松开手,她才猛地喘上气。
事情了了,他又软回榻上躺着,一身懒骨头动一下都要命。
“好了,你走吧。”他打了个哈欠,明显没了方才逗人的兴致。
姚织不敢相信就这幺简单,竖着那根小指追问,“.…..就这样?”
聂辛偏过头,把她上下打量一番,“你还想留下来伺候?也不是不行,”他蹙起眉头回忆,“吃糠咽菜倒是吃出来一副好身子。”
姚织急急忙忙手脚并用离他三丈远,缩回墙角戒备,“我、我是问,什幺时候去京城。”她突然想起姚秀才也在路上,不知是否能在京城碰面,最好能一家人一起回来。
聂辛掰着指头算,口中念念有词,“十一月十五日六皇子大婚,此前所有在册的案子都不会审。我过两天便要提早动身,你与我一趟?”
“不不,”她忙不迭摇头,“不劳烦聂公子,我自己坐车去。”
“可也行。你到了京城,去金又还找人传话。明日我再让人去打点打点,可别还没开审,你那相公熬不住在牢里自尽了,咱俩这赌也作废。”
姚织被他一吓,心里也七上八下,作势又要磕头谢恩,突然被抛来的一块莲花玉佩打断。通体白润,若不是有条红绳系着,落在白狐皮子上轻易发现不了。
“拿着当信物,丢了就把你卖了还钱。”
姚织连忙攥在手心,信誓旦旦她没了玉都不会没。
哈欠越打越多,他挥手赶人,“楼下有人送,滚吧。”
姚织劫后余生,握紧玉佩猫着身子往外溜,不敢发出半点声响惹那人生气,连关门都没动静。
公子辛啼笑皆非,伸了个懒腰枕着双臂高声喊,“你也滚出来,戏看得可好?”
卫照从里间走出,一身白衣,练色清举,扑面而来一股畅朗江风。
“好得很,你描眉涂粉,就能上台开唱了。”
公子辛嗤笑,“我可不敢吓她,将来还有用处。不过也确实有几分意思,”他回想起两人近在咫尺的对视,那双眼睛当真一尘不染。
“喜欢?”
“不敢,你看上的。”
“我不娶妻,更何况这般出身。”
公子辛不以为然,“那就纳妾,再不行收房,还能一起肏她。”
卫照不接腔,转过话头道,“都计划好了?”
他从袖口里摸出一个皱巴巴的纸球扔过去,自顾自说道,“费了些功夫,好在成了。”
纸条摊平,上只有一句话:十五月亮十六圆,腊八好事近。
“要我说,唐家蠢就蠢在大张旗鼓不说,打着串门这种昭然若揭的幌子,更可笑是派了俩一问三不知的傻子?哈哈,真他娘的哑巴说给聋子听,回去后估计闹翻了天。”
公子辛时隔数月,一语成谶。
唐柳和姑母本来还洋洋自得,你安慰我你感谢你的,没料想回到家中说清始末,族里长辈大发雷霆,不仅关她禁闭,一屋子闲书也烧得干净,还把唐姑奶奶轰出门,不准她踏进一步。
唐柳初时不服气,总觉得自己掌握了命运,一直拗着性子和爹娘怄气。
直到圣旨莅临,祥云瑞兽金翻巨龙,写得清楚明白,指曲风唐家三小姐唐柳为八皇子侧妃,待明年授封亲王,与之一同前往封地。
她一下子软了手脚,明黄的绢绸摊在腿上,与怒目狰狞的金龙对视,顿时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