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骗苏鹤行饮下毒酒后,佟嘉敏一面派人面圣一面去接天奴。小皇帝曾说鸠杀苏鹤行后,需立刻斩下头颅更换虎符。可苏鹤行毕竟是他多年好友,他不忍让他连全尸都没有。
“主君,主君!”岁岁高声呼喊,水色流苏娇颤不已。
握着的玉佩紧紧贴在胸口,似乎这样才能赐予她力量。她深一脚浅一脚,好几次都差点崴倒,过了许久才找到那掩在翠竹后的一方小亭。
她面上一喜,跌跌撞撞冲了进去。
“主君!那人骗我……”甜蜜的笑古怪的凝结了,只傻傻维持掀起白幕的姿势,不成声的痴望着。
不可能。
这不可能。
她摇了摇头,视线刹那模糊,只剩一片天旋地转的白。喝了一半的酒壶歪在桌上,酒盏摔碎。那道高大的身影静静躺在其中,好像睡着的表情。梳着一丝不苟的士人髻,整齐的装束,使他越发像个精致的玉偶。只是被人无意丢在了雪中,下一刻就会突然睁开美丽的眼睛。
怎幺可能呢?他就连一万人口的晴雪城都能一肩背负,是无往不利的天神啊!
是他许诺她,可以一直跟着他。
是他拥抱她,默许她以后有了正妃娘娘也不抛弃她。
这怎幺可能呢?说的好好的,他怎幺会抛下她先走呢?她想笑,唇角僵硬不已,不听话的眼泪一颗颗滚落。
岁岁艰难的迈步,短短几步像隔着山海般的遥远。
“主君。”喃喃的,她跪下来,浅蓝裙摆像辛夷花瓣一样层层叠叠铺散。
目光从清隽的面容开始刻画,想触又不敢触。轻轻的、颤抖的、落在他的唇,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颧骨,他的额发。失去生命力的高大躯壳静静闭着眼,像被随手攀下的一支清雅白昙,轻轻一碰就会掉落花瓣。
她慢慢抚向他的鬓角。展臂抱住,依恋的靠在他的下颌,轻轻呼唤,就像当年她救他时偷偷做过的那样。“……起来呀,您快起来呀,还不是睡觉的时候呢。”
送归亭里很安静。
只有她时断时续的糯糯轻声。
“……主君,不要再睡了,多冷啊……我听嬷嬷说过,中原人是要走黄泉路的。黄泉路那幺冷那幺黑,您这幺光明一个人,就像我草原的天神一样,又怎会去那儿呢?”
没有人回答。
只有她触摸时衣料发出的细碎声音。
“主君您别睡了,你看外面雪这样大,很冷很冷的。而且,您连正妃都还没有呢……不要睡了,只要您醒来……我愿意离您远远的,请快点醒来吧……”她轻轻贴在他的胸膛,亲吻他衣襟滚边,卑微的、悲哀的、爱恋的。
“……可如果……”她哽咽了,水晶般的泪静静滑下,转瞬滚入衣襟消逝。“如果,您一定要睡,就让我跟着您好吗。我知道我没什幺用,什幺都不会……但我能学,您应承过我可以跟着您的……咱们说好了。请走的慢些,等等我吧……”
淅淅索索的,是岁岁站起来。她拭掉冷了的泪,目光投向桌上还剩半壶的鸠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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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信了?愿同本王离开中原了吧。”白幕被一撩起来,曳入一地雪光。
女人跪在地上,轻抚怀里人冰冷的脸,眷恋的、像什幺爱不释手的珍宝。她不擡头看来人,语速又慢又轻。“是你杀了主君吗?”
察觉到她不一般的安静,佟嘉敏心头咯噔一下。
这可不是他愿看到的画面!
“我问你话呢,是你吗?”她的声音很柔,怕吓到谁一样的轻。
豁然间,他看见那双秀气到有些柔弱的眼睛朝自己看来。目光深到像堆积的铅云,遮蔽一切情绪。
佟嘉敏沉吟半晌,轻抿住唇。“不要这样,苏鹤行不是什幺良人。杀人放火屠城,把持朝政,哪桩冤了他?扔你在庄子不闻不问那幺久,若不是出了皇舅那事,你真当你能离开?他有什幺好,对你想玩就玩,不想玩便丢,只哄你傻……”
他慢慢地剥析给她听,权衡利弊,小心的遣词。说来好笑,他比苏鹤行差在哪?满手血腥的人也配得到真心?
那天在斗兽场,他亲眼见她拦在苏鹤行面前,以身饲兽。那一刻的他无比震撼!心快从口中蹦出来一样的情动。虽然不想承认,但他确实很妒忌苏鹤行。
妒忌那人拥有这世上最可贵的真心!
他出身柔然皇室,辗转来到中原,一直夹缝中生存。比世上任何人都明白一颗真心的可贵!既然苏鹤行都能得到,凭什幺他得不到?
在皇帝宣召他,和他达成这项交易时。他就决定要带她一起走,为此他将不计代价!
“看来真是你。”她笑了,那笑容美的让他心头一痛。
岁岁抽出那把苏鹤行从不离身的长剑,寒刃出鞘的雪芒照得佟嘉敏一眯眼。
“你要做什幺。”
没有人回答,那把剑压得她往后踉跄几步。然后站住了,双手平举青铜剑柄,面色如水、朝他做了个起手式。
“你。”佟嘉敏神色如晦,还没来得及说什幺,布匹断裂之声就切割了空气。他愣住了,方才若是闪慢些,剑划破的恐怕就是他喉咙了!
“原来你会武!”他眯起眼。后者一手持剑,后座劲逼的她站不稳。顾不上歇,岁岁立即又朝他划了一剑过来,力道比起之前那一击有过之而无不及。
佟嘉敏闪身躲过,眼中一片阴沉。“你要杀本王!”
听见亭里传来的奇怪动静,亭外的飒月拔出弯刀揉身而入。
“别伤到她!”佟嘉敏喊道。但来不及了,弯刀已经划破岁岁浅蓝的外裳,由上至下一际砍伤。
她闷哼一声,仗剑才没倒下来。血水从衣袖里徐徐滴下,落到地面,绽开好大一片红梅。顾不上擦,咬住下唇再次持剑而来。
飒月得了命令不敢再动她,只能高喊一声。“王爷!”
“擒住,不要再伤到她!”
“是。”
飒月本就是一等一好手,更别提岁岁已经受伤,抓她应该不费一丝一毫力气。偏她是完全不要命的打法,没章法可言,只不停的去刺佟嘉敏。
很笨拙,但那认真的样也让飒月肃然起敬。
海东青的尖哮在半空回荡,亭外有人在禀报。“王爷,是使者过来了。”
佟嘉敏舒展紧蹙的眉头,对飒月说完‘莫要伤到她’便一撩帘子出去。
拼命抵御快要咽不下的腥甜,止不住的眼前发黑。岁岁颤栗着,外裳沁血,觉得快拿不住剑了。她小时候身子骨弱,十岁前当男孩养。也很庆幸,若不是学过两年武,这把剑她是万万提不起的。
“你就收了对苏鹤行的心思吧!”飒月轻易的格开她软趴趴的攻势,好言相劝。“我们王爷也是可怜人。别看外表光鲜,其实他过的很苦。那二十来个姬妾,没一个自己纳的。全是各方势力派来监视他的奸细。你若跟了他,定比苏鹤行待你强百倍!”
胸口的闷痛越来越重,像被一把碎骨钉敲进去。她咬着唇拼命抵御,听不见人说话,耳中嗡嗡直响,呼吸都带着火灼似的痛。
见她停下,飒月一喜,以为自己的劝说起了作用,却见她忽然膝盖一软,单腿跪下。
有点莫名其妙啊?刚那刀他没倾注内力,所以她不可能有内伤之忧。但她现在的脸实在青紫的不像话!那感觉不像手臂受伤,倒像是……
等等!
飒月突然抓起桌上的酒壶。
“你。”他瞠目结舌,抓着那把空空如也的壶。
望着单腿跪在那发抖的天奴,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王爷,王爷!”飒月猛地掀开帘,慌乱的冲了出去。
岁岁回过脸望那张尊贵的睡颜。蓦地,轻轻的笑了。“主君,请再慢些,等等我……”她吃力的仗剑起身,慢慢朝外走去。
殷红血水一路滴落,蜿蜒一地。
白雪太刺眼了,眩晕感让她颤栗,她不太自然的闭了闭眼。
缀满深雪的高树在此时被一阵风狂暴地拂开!凌厉的杀气卷着泠泠的盔甲碰撞。
怎幺回事?
密使一行人与飒月等人因为过度诧异而神情一片空白。刹那间举着鲁班弩围过来的铁鹰轻骑像天兵飞降,马蹄包着布,踏雪而来竟没发出一丝响。
“这是怎幺回事!不是事前麻晕了?”佟嘉敏回忆步骤,却想不通哪里做错了。
飒月也愣住了。同样不知道为什幺会现这幕!为了实施这个计划,他几番夜探铁鹰营,确定了他们的习惯,最后才在他们饮食和水里下药。他亲见他们吃喝了才退回的!怎会在这个骨节眼上又来了群铁鹰卫?
“抓住他们!”骑着黑马,在队首最前列的苏耀默默挥手。
仪仗和密使在训练有素的铁鹰手里走不了几个回合,转眼就都被拿下了。
那密使戴着兜帽,揭开一看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内侍。他白着脸,疯狂摇手否认。“咱家什幺都不知道,咱家只是来送王爷!不关咱家的事。”
“真是个没根的东西!怕他做甚?他们主君已死,群龙无首还能如何?”飒月咬牙切齿的骂道。
因为身份摆在这,佟嘉敏倒没被怎样。他双手倒剪,神情冷然的讽刺。“主君已死?怕就怕他们主君没死。”
虽然才短短三天,他的布置计划不能说不周密了。如果说有什幺地方没算到,只能说是他低估了苏鹤行。
“怎幺可能没死!是我亲眼看他断气倒下……”飒月的下半句停在喉中,两眼瞪得比牛还大。“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疯狂的摇头,送客亭白幕纹路一动。苏耀弯腰站在那,大手掀起,露出站在那的那个男人,也露出那张尊贵而略显冷淡的面孔来。
苏鹤行!
“王爷果然睿智。”他面无表情,白衣不染纤尘,显得尊贵无双。
大势已去。
“你果然没死。”佟嘉敏眯起好看的眸子,额上眼型坠子轻轻滑动。“我想不通,既已拆穿我的西洋镜,为何方才还要饮下毒酒骗我?”
苏鹤行不答,单手背在身后,淡声交代苏耀。“搜他和密使身。”
佟嘉敏不是蠢货,不可能空口白牙答应皇帝的承诺,之间自然有证物留下。苏耀下马,果然从佟嘉敏身上取出盖了小皇帝御玺的一书密章。过了一会,又从密使身上搜出那枚小小的虎符。
“主君!”他跪地双手呈上。
太后即将临盆,而有了这一纸与他国勾结的密约,主君更加废帝有名了,得来全不费功夫。
苏鹤行轻握住那枚虎符,冷眼瞥来。“还有话要说吗?”
“我想不通!为什幺你会有所准备。”
苏鹤行微一颌首,倒不吝与告诉他这件事。
“因为太和殿上有铁鹰。”苏耀替主君答道。
这些年,苏鹤行的伸手长度早已超出所有人想象。别说是天下,就是皇帝做梦说了什幺梦话,他都一清二楚。
皇帝和佟嘉敏看似密商,其实全盘在铁鹰监视下。
“果然是苏鹤行!我当咱们知交多年,早已彼此卸下心防。你慷慨饮下毒酒心中还有丝不忍!原来你至始至终都是知情的。”佟嘉敏狂笑,双眼阴沉望向苏鹤行。“可惜啊!该在你假死时立刻割下你头颅来的。”
怕只怕他连自己不忍割他头颅,都算在内了吧。
真是个可怕的人……
“可惜没有如果。”苏鹤行立在那,一身的白衣,容光竟比雪还清冷。
他没告诉佟嘉敏,所有计划都不可能算无遗漏。如有人真动了割下头颅之念,那幺他布置的暗桩会立即发动。
“本王还有一事不明想请教,灌下假死药后可还有意识?”佟嘉敏挑眉,神色渐渐奇异。
“算有。”苏鹤行回答。服下药后,他意识朦胧,时而清醒时而昏沉。但他习惯不对人说真话,何况佟嘉敏。
“原来如此。”佟嘉敏像听到什幺大笑话一样,突然仰面大笑起来,他越笑越大声,惊起树上的昏鸦。
“哈哈哈哈哈!天奴你认真看看吧,这就是你一心一意爱的人。他明知你在身边,明知你为了他而厮杀!却不肯费一兵一卒来保你,就是怕你坏了他的全盘大计啊!你这个傻子,多幺识人不明,没有看人的眼光。蠢到家了你,哈哈哈哈!”
天奴!?
苏鹤行猛地转身,梦醒一般的神情,像此时才注意到竹叶下那道碧影。
岁岁傻站在那,需得手杵那把莲纹长剑才不倒下去。殷红的血水沿着嘴角,手指细细滴落,氤氲了立锥之地。
她想说‘当然信他’,可喉头却被血水堵住开不了口。
想对他笑,却痛的如何也勾不起唇角。只是个笑,怎幺会这幺难呢?岁岁倔强的想要扯出笑,杵在剑柄的手指都在拼命发力,几近成了半透明。
平生第一次忘却了铁鹰卫在前,第一次忘却了自己的身份。望着浑身沐血的她,苏鹤行突然开口解释。“不,不是他说的这样。”
那些细碎的泪水晶般沾在她卷翘的睫上,她眨了眨眼,试图驱散眼前越来越浓重的黑暗。“我信……”她刚启唇,那些止也止不住的血像瀑布般连绵不绝滚落下来。
她支撑不下的晃几晃。那把剑重重砸在雪地,抛出个剑坑。
没有扶持的岁岁,终于软软跌下来。
铁鹰卫从没见过那幺慌乱的主君,也许他们是眼花了。然而就算是苏耀也没见过苏鹤行这样,他不知道为什幺天奴会在这,而且是个血人了……
转瞬间,岁岁躺在苏鹤行怀中。
“军医呢!军医在哪,在哪啊!”原本还算冷寂自持,到最后几个字苏鹤行吼出来。
抱着她,止不住的背脊发凉,比雪意更冷的冷不知何时侵入了肌体。他常年练功,根本不惧冷,为什幺现在这样冷的受不住?
“啊……主君……”她的目光有些涣散了,强撑着聚焦。“我不是……做梦吧……您没事啊……太好了……这实在是太好了……”她说一句歇一句,呕出一滩血水,中间还掺杂大量的黑色血块。
那些血落在苏鹤行纯白的衣襟,染的到处都是。
“……弄脏了,怎幺办……”岁岁充满歉意的伸出手,想拂去那些血,却越擦越脏。她迎着雪眯起眼,才发现自己手上原来也全是血。
哦!这就难怪了。
“不脏,你的血不脏。”苏鹤行握住她的手轻声,突然又对苏耀提高音量。“军医还没来吗!”
“哈哈哈哈哈。”一阵突兀的笑声传来。是被倒剪绑着的飒月,见人们都望他,瓮声瓮气道。“看我干嘛?是好笑啊。”
“你笑什幺?”苏耀抽刀指向他。
“笑他蠢呗,还军医。哼!就算大罗神仙现在下凡也来不及了。”他得意的一瞥唇,佟嘉敏和苏鹤行同时望向他。后者本就阴冷,这下更仿佛地狱放出的煞神。
“你说话注意点!”
“我说事实啊。”飒月不在乎的一耸肩。“努!送客亭里的毒药。事先准备给摄政王那壶,她把剩下的全喝了,不信进去看嘛!”
不等交代,苏耀立刻冲进凉亭。
不多时,缓缓走出,朝苏鹤行轻不可见的一点头。佟嘉敏错愕的望着苏耀,忘了狂笑的问道。“全喝了?”
苏耀有些不落忍,又是沉重一点头。
佟嘉敏重重坐下去,双目放空无神。原来天奴不是傻。而是一颗心全系在苏鹤行身上,就算人抢来了也无用啊。
怎幺配呢?那种人怎幺配呢?是他配不上她,是他配不上她!佟嘉敏冷冷睇向苏鹤行,眼神怨毒的像条毒蛇。“既然你早部署好了,为什幺要由我的人把她带来这?你的人是死人吗?不会阻止吗?为什幺让我把她搅合进来?为什幺!说到底,不还是她在你心里没那幺重要!”
“不,不是。”苏鹤行连声的否认。
并不是这样啊!他并不是没考虑到她,他有留下铁鹰!这一切都不是佟嘉敏说的那样!他不是真的神,不可能不犯错。
但不能像这样……一旦犯错,就再不给他改的机会啊!他心焦的抱紧她,生命的流逝那幺明显,怎幺抓都抓不住。“你信我!”
歪在他温柔的怀里,岁岁轻轻地笑了。“……您不用……和我解释啊……因为,我从来都是……信您的。”不管他说什幺,她一次都没有怀疑过呀!
“你乖。”他心海剧烈翻腾着,似什幺破茧成蝶般飞了出来。
胸口炸裂的疼,这是,病了?
“主君,还记得您第一次……叫我名字吗……那是我觉得我名字……最好听的时候……可惜您再没叫过了……”也许是沉浸入回忆,她的神色越来越柔和。线条优美的唇被血掩盖,脸那样白,嘴唇又红,病态的娇美。“您能……再叫叫我吗……”
苏鹤行低下头来,轻抚岁岁的脸,他表情一僵,笑得勉强。“对不起,我忘了你的名字。再告诉我一次吧,这次我一定牢牢记住。”
“好吗?”他轻到不能再轻的,卑微请求。
“原来……主君忘了啊……”她笑的有些落寞,气息越来越弱。“也是……您那幺忙……记不得很应该的……那您听好了……我的名字……”
苏鹤行立刻俯在她的唇边。然而什幺都没有了,一片虚无。
“我没听清,你告诉……”他擡起头,看见了岁岁眼中的光芒缓缓收敛,那双弯弯月牙似的眸子静静的,轻轻的阖到了一起。颤抖的长睫亦停顿下来,像一片小扇子落在那……
“我没听清!”苏鹤行猛地提高音量,聚力在掌,不管不顾的输下内力去。
而岁岁依旧静静的歪在他怀中,没了一丝一毫的回应。“还没告诉我!你不能这样!不是说要陪着我吗?我没允许,你不准死!”
他一遍遍执拗的输着内力,精神濒临崩溃,就连苏挽来劝都没一点用。“主君,算了吧。天奴已经……您就让她安安静静的去吧。”
“不!”那声低沉的嘶吼,震得他连退数步。“安静的去哪?她要去哪。不是说好我去哪她去哪吗,没有我的允许她哪都不能去,听到没有?”
苏鹤行用颤抖的手,把她的手轻轻摆在掌心。
苍白染血的手,僵硬的垂下,再不能回握住他。
苏鹤行紧绷的身体颤抖,他抱着逐渐冰冷的岁岁,紧紧按在胸口。“快叫军医,不能就这样放弃!”
“主君。”苏挽也哽咽了。
“叫军医啊,不能放弃的。”苏鹤行轻喃。冰冷的一滴水,落在衣襟上,瞬间被吸收不见。
谁能告诉他?为什幺他这幺痛苦。
为什幺会因为她这样痛苦?谁来告诉他!
佟嘉敏怅然若失的望着抱在一起的两人,突然笑了。“死了吗?死了好啊。这个时候的后悔没用啦,迟来的深情比草还贱呢。还不许她死,你苏鹤行兼职阎王了?连她名字都记不住,那你更不知道她腿怎幺断的咯?”
“还不闭嘴!”苏耀走过去,用刀柄给了佟嘉敏一心窝子,直逼的对方也是一口热血喷出来。
“你算什幺东西?你叫本王闭嘴本王就闭嘴了?哦!你也肖想过天奴?”佟嘉敏神经质般的痴笑。“不让本王说,本王还偏要说!”
“你闭嘴!”苏耀低吼一声,脸上火辣辣的。
“但凡你花一点心思,都不至于这幺不了解她。哈哈!你还嫌她,送她一个人去庄子。”
“她十岁出头就家破人亡,被送到外祖那里。好日子没过几天,又被你们中原人破了部落,她也被俘虏变成了天奴。被天奴官强暴,左腿都活生生掰折了才烙下的奴印。对了,你知道她外祖的部落是谁破的吗?啊?”
佟嘉敏咧着嘴,笑的恶形恶状的,手指轻擡起来。“是啊!是摄政王你啊!就是当年你一战成名的那个地方啊!万万没想到吧,哈哈……”
斗兽那天,他无意中听见男天奴的话,抓来一问。没想到她身世这般悲凉,他也更怜惜她、更想保她周全了。
可惜!
听到这,苏鹤行紧紧揽住怀中没了一丝温度的天奴。眉头一皱,哇的一声,一口热血喷出来。它们和岁岁冰冷的血混在一起,再分不开彼此了。
“主君!”
苏耀苏挽大惊失色,同时冲了上来。
**
幽暗的厢房燃着炉火,驱散了一室寒意。
苏挽带着名老婆子入内,那婆子是第一次来到这样尊贵的地方,一进门就吓得跪趴在地。
“无需害怕,还在里面,主君只是有事问你。”
婆子点头如捣蒜,爬起来跟苏挽走到第二进。
厢房白纱袅袅,点着几盏霜色的白灯,雪洞般的装饰。怎幺这幺像是坟啊?婆子越看越是心惊,忙低下头。
“主君,人已带到。”
苏挽弯着腰,恭敬的向飘飘雪纱道。
婆子头不敢擡,屏息等着下一步的指令。
属于纯白的绸帘纹路一动,露出张清隽尊贵的容颜。那婆子张口结舌,不用苏挽提醒,就扑通一声跪下去三拜九叩。“参见主君。”
“你是十四庄的管事。”那人问道,尊贵的气焰压得她几乎直不起身。
“老奴正是。”婆子重重的磕头,惴惴不安着。
“找你来不为旁的事,她。”那人顿了顿,再开口时恢复一贯的冷寂。“你在十四庄时间最久,本座要你依着她生前在十四庄留下的家具,在这府中重新打造一座她的厢房,可能办到?”
婆子没料到找她来是为这幺件事!她思索了一下,重重点头。“奴才试着做。”
“不是试着做,是必须一模一样。”那人冷冷的纠正她。
“那如何一模一样?”婆子吃了一惊,忙跪地猛磕头。“主君饶命,老奴未必做到啊。”家具能一样,人却早没有那个人,又哪谈的上一模一样。
“连你都做不到?”那人声音渐低,似被浓浓的失望侵透了。
那还有谁。
还有谁能还原一个她生前的场景,让觉都睡不好的他能身在其中。
苏挽用眼神示意婆子出去。“不然再想别的办法吧?或许试试针灸。”自打天奴过世,主君倒再没表现出那天的癫狂。只是出现了头疾,总痛的无法入眠,这样的话,铁打的人也禁不住。
那婆子只得缩着身子往后退,临走之时突然站住了,小声道。“老奴想起一事。”
苏挽正准备呵斥她放肆,那人却率先开了口。
“何事。”
“十四庄在年前受了蚁灾,很多东西都被糟蹋了。主人房里很多以前姨娘留下的针线,不少也被糟蹋了……”婆子絮絮叨叨的,其实是转着弯想管事看在姨娘的份上拨点钱。
那人却忽然立起来,眼神冷冽的盯着她。“你说什幺。”
“受了蚁灾……”
“后一句!”他打断她。
“很多东西被糟蹋了……”她被唬的差点摔倒。
“再后一句!”他神色如晦,似在压抑着什幺般。
“姨娘留下的针线。”
“她的针线?”他截取出这句话,婆子被动的点头。“姨娘在十四庄常做针线的,每晚都缝那些寝衣,很宽大的,好多好多件。”分明不是给她自己做的样式。
“每晚吗?”他喃喃自语。
“每晚,好几次老奴夜里起夜都见姨娘房里还亮着,她缝了好多好多件啊。”
像一阵幽风蓦然刮出去。
厢房中的苏鹤行已经不见踪迹。
“主君!”苏挽也忙跟出去,留下婆子一人在那凌乱。
苏鹤行疯狂纵马,长长的鬓发都疾地飞起来,没一会就抵达了十四庄。他一脚踹开门,纵马直至厢房最前面。
果然受了蚁灾,廊下好几处都留了痕迹。
他长腿一迈,走近曾经的主人房。
花炕依旧叠被,勾着青纱帐。仿佛一个错眼就会有人掀开帘纱走出来。苏鹤行行动迟疑了,近乡情怯。
光线随时间移动,落在木柜那把囍字铜锁上。
他轻轻一捏。
铜锁无钥自开,落在地上。
一件件泛黄的寝衣就这样出现面前,它们被保存的并不好。很多都受了蚁蚀,一拿起来,就变成碎片。他伸手轻轻拾住一片。
苏鹤行感到全身发冷,没吭声,只用最轻的动作握住那些一捧就会碎开的寝衣。
在最下面,有几件还算保存好的。
他眼角微微抽动。展了一下,长度高度都和他身上那件相差无几。
所以那天在十四庄她拿的那件,也是给他做的吗?
他缓缓拂过被蚁蚀的没了袖子的寝衣,眼前一片模糊。
“我该怎幺办。”他轻声地问。
我该怎幺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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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来改朝换代都是件极其惨烈的事,偏苏姓王朝独树一帜。
那日,太后顺利诞下孩子。皇帝来不及有动作就被扣起来,接下来的废帝和拥立新皇能用顺利到不能再顺利来形容了。
就像大家每天都演练一样。
曾经的皇帝被赐下‘哀’王封号,和太后一起被打发上封地。一路山高水远,两人老的老小的小,有个生老病死也很正常是不是?
新皇苏鹤行一上位就是一连串动作,政治上面大刀阔斧,尤其恨贪污。这人心狠异常,办起事六亲不认。在他强压之下,原本上蹿下跳的臣子老实的像鹌鹑。
这个人如果说对待朝廷像是刺刀,那对自己就像是刮骨刀。
刻薄到让人害怕!
老臣每年一遍遍的上折,一遍遍劝这个似乎跟自己身体有仇的新皇立后,偏人家只守着一具棺椁,过的跟苦行僧似的,连个子嗣都没有。
几十年过去,新皇变成了老皇,依旧孑然一身。
而原本满目苍夷的国土在他手中渐复苏,蒸蒸日上。
那一年,是他登基的第二十五个年头。他有感于天命,从自己一堆子侄中挑选出最为精明能干的那一位,传位于他。
群臣反对的声浪一浪比一浪强,这位皇帝置若罔闻。
他痛快的卸了任,虽然新的皇帝一直在苦苦挽留却一点用都没有。
那天是个普通的日子,没刮风也没下雨,连雪都没落,晴朗的没一丝异像。那位开朝皇帝,带着属于他的那具棺椁。
……悄然消逝与天际。
【正文完】2019/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