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寄愁心与明月

既然定了要一道回京,林桓宇便回家收拾行李,江容远陪他一道去。两人并肩走着,没人言语,周身总洋溢着些微妙的氛围,无论说些什幺都觉得不恰当。

走到家门前的巷子里遇到几个地坤嫂子捧着脏衣篓说着话着话出门来。她们见着林桓宇先是笑着打招呼“林夫子”,接着便是一愣,看着他和他身边的江容远惊疑不已。许久还是一个为首的问出了大家的疑惑:“林夫子,你……是地坤?”

林桓宇的信息表天生寡淡,淡到几不可闻、会被误认为常人的地步。这微薄的气味在掺揉了来自江容远的檀木香之后变得浓郁起来,不再会有人认为他是常人。

“一直都是。”林桓宇笑笑,“只是先前我信息素味道淡,不太能闻见。”

“原是这样。”那嫂子点点头,打量的目光却落在江容远身上,比林身份的转变,她们更好奇他身旁这位仪表堂堂、气度不凡的天干。

“他是……”两人的目光短暂地交接,林桓宇头脑一热,“他是我的天干。”

说完他又有些后悔,怕江容远不高兴。江容远只轻微晃了晃神,便得体地向她们行了一礼:“诸位嫂子好。”

“哎呀,不敢当,不敢当。”小陋巷里难得一见这般金贵的天干,嫂子们都悄悄红了脸,“林夫子和公子般配得很,想来喜事也近了吧。”

江容远看了林桓宇一眼,得体地回答道:“是快了,只可惜婚宴办在京城,不能请各位去喝杯酒了。”

“京城啊……”嫂子们彼此望了一眼,还是为首的笑笑,“客气了,能沾份你们的喜气就够了。祝二位白头偕老啊。”

“多谢,我们会的。”江容远拜谢过,“虽请不了大家吃酒,但会给大家送喜糖的。”

“好、好、好。”嫂子们叽叽喳喳、推推搡搡地远去了,还时不时回头打量二人几眼。想来此后许久他们都会是这个巷子里茶余饭后的闲谈话题。

两人继续无声地往前走着,走着走着林桓宇突然就笑了。

“怎幺了?”江容远疑惑地偏头看他。

林桓宇眉眼弯弯,只觉心中快意无比:“只是突然有些高兴,可能是标记后的后遗症吧。”

“后遗症?哪儿不舒服吗?”江容远紧张地将他上下看了看,却看他笑得更开心了,更加疑惑,“到底怎幺了?”

林桓宇笑而不语,摇摇头大步走上前去。两人虽一前一后,但脚下的影子还是长长地并立着。黑漆的影子仿佛开出漫地的花,一路缠到了他的心上。

这就是有天干的感觉吗?林桓宇偷偷伸出手,脚下的影子便牵住了另一个影子,它们好像可以走到永久。

就像一对寻常夫夫一样。

不论未来,这一刻林桓宇的心足够甜蜜。

林桓宇要收拾的东西不多,除了大摞大摞的书之外,也没有太多可收拾的物事。书又多又重,便决定、将一些带不走的书都赠与了平日教导过的邻家孩子们。玉喜也将喜糖买了来,两人便一道挨家挨户地纷发,顺便做个告别。

孩子们知道林夫子要离开之后,都面露不舍地一窝蜂地拥着他,眼泪巴巴地拖着他的衣角。一个四岁模样的小地坤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直搂住他的脚不肯松手。

“甜甜,别哭呀。”林桓宇将小地坤抱起,京城与苏昌千里之遥,他对这些看着长大的孩子们心中也充满不舍,温柔地抚着她的发安慰道,“夫子只是搬去京城了,不代表再也不能和甜甜见面了呀。”

“那甜甜什幺时候能再见到林夫子呢?”甜甜搂着林桓宇的脖子,抽噎着问。

林桓宇沉思了一下,答道:“等甜甜把林夫子留给你的书都读透了、教你的剑术都练会了,那时候甜甜就有本事了,就可以离开去苏昌找夫子了。”

“那、那还要好久哦……”书那幺难读、剑那幺难练,甜甜撇着嘴又想哭了。

林桓宇捏捏她的鼻头:“所以呀,甜甜才更要勤奋努力呀。”看着小孩子委委屈屈的脸庞,他又道,“说不定哪天夫子也会回来看你的。”未来难料,此行且去,不知是福多还是祸多,或许终于有一日他还会回到这间小院子来,或许他真能够一展抱负、实现师父多年的夙愿、自己毕生的理想。

“那夫子可要早点回来呀。”甜甜仍旧恋恋不舍地抱着林桓宇撒着娇,她身边的一个小小的天干人小鬼大地插话道:“哎呀,甜甜,你懂什幺,夫子这是嫁人了!”

“嫁人了?”甜甜瞪大眼睛,她年纪还小,这个词对她来说还太过朦胧,她偏过头好奇地问,“夫子嫁给谁呀?能不能嫁给甜甜呀!”

不能林桓宇应答,那小小子又多嘴道:“你是不是笨啊,夫子现在是地坤了,只能嫁给天干的。”小天干摇头晃脑,“我爹爹说了,林夫子这是攀上高枝变凤凰了。”

童言无忌,可背后透出的却让江容远心一颤,不由得瞥向林桓宇。林桓宇没有生气,他摸摸小天干的头:“鸡和凤凰都是禽类,并无什幺区别。人与人之间也是一样,并不会因为身处不同之地,而有高低贵贱之分。就像夫子和你们,不会因为夫子嫁了人、去了京城就不是你们的夫子了,你们切莫贬低了自己。”

面对孩子们,林桓宇总是和颜悦色,如春风和煦,难怪孩子们都喜欢他。江容远看着这其乐融融的场面,不由对林桓宇又生了一份敬佩。

街头巷尾走下来,已经夕阳西斜,江容远轻呼一口气:“还有哪里人家要去吗?”

林桓宇点点头:“嗯,还有几个人想让你见见。”

话这幺说着,林桓宇却转身回了自己家,推开了一扇常闭着的木门。屋子很小但很干净,想来有人经常打扫。不大的屋子内只摆着一张长案,案桌上静立着三个牌位,先父、先母还有先师。

“父亲、母亲、师父,小宇又来看你们了。”林桓宇熟练地将牌位、案桌一一擦拭干净,然后在蒲团上跪下,“今天介绍一个人给你们认识。”

自从进了屋,江容远自觉噤声肃容,又顺从地陪林桓宇一同跪下。他是太子,除了天地与君王,可以不跪任何人,但他跪下了。林桓宇侧头看了他一眼,低头浅浅地笑了:“他叫江容远,是我的天干。”

“岳父、岳母、师父。”江容远很尊敬地与他们见礼,“我要带桓宇去京城了,日后便不能常来看你们了。不过请放心,我会待桓宇好的,让他日后舒心顺心、快活自在、可以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绝不束缚于他。”这一日来江容远将这句话说了许多遍,就像挥舞着锤子钉钉子,一下一下地,在先人面前将这金口玉言彻底钉死了。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头,是承诺,也是告诫。

“事情就是这样。”林桓宇凝视着牌位,眨眨眼,“我知道你们想说什幺,他能理解我的想法,也支持我去实现它。前路未卜,祝福我吧。”

在这小巷里,江容远看见了一个和善与柔软的林桓宇,他值得一份喜欢。这种喜欢应该是全心全意的,他真的给得了吗?

两人回到住处,玉喜递来一封信,小声地说:“殿下,京城来信了。”

“是皇上吗?”林桓宇顺口问道。

江容远却沉默了,这封信来自宣仪。他挤出一个笑:“是京城的一个朋友,我去看看信里写了啥。”

林桓宇看他失神、匆匆离开的背影,心中莫名揪痛。是什幺朋友,让他连信件内容都没有读便慌了神。他没有追究,只随着玉喜去把自己的行李放好。

“林公子,晚膳准备好了,您是要和殿下一起还是?”玉喜礼貌地问他。

林桓宇微微一晃神,旋而擡头朝玉喜笑笑:“我去喊殿下一起用膳吧。”他始终不放心那个京城的朋友,这种纠结不安的心态不该出现在他身上,林桓宇摸着自己的胸口,可是心却无论如何都安不下来。

江容远站在窗前,还在读着信,他的神情微妙,一种甜中带涩、又哭又笑的神态。

林桓宇迈出的脚步不由顿住了,江容远看见他来,手忙脚乱地想要把信藏起来。慌乱之中,一片红叶从折叠的信纸中飘落至林桓宇的脚下。

江容远尴尬地看着林桓宇弯腰将那片叶子拾起,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这种红叶是北方特有的红荫树的叶片,红荫树的叶子春夏是绿色的,当秋天来临的时候便会转红,到初冬的时候更是如血般红透山野。相传在战火纷争的年代,当层林尽染、漫山红遍的时候,留守在家中的妻子便能等到征战归来的丈夫,后来的人们便用这红荫树的叶子寄托相思。

轻飘飘的一片叶子拈在手中有如千斤重,林桓宇垂着眼,扬着故作的笑,将叶片递给江容远:“红叶表相思,可是殿下在京中的红颜知己寄来的?”

“我……桓宇……”江容远一时语塞,他想要辩解,又无话可说。

“殿下,若是在京中有心悦之人,大可不必为了我为难。”林桓宇恳切地说道。这话说出口,他心里又是一阵阵的疼,下午的温情将他的心泡得绵软,此刻猛然被现实扎到生疼得很。

“桓宇……”江容远一把啦住林桓宇的手。林桓宇的手不像宣仪的那样小巧细腻,带着被生活磨砺过的粗糙,但它同样也是温暖的,是一个人的手,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的手……江容远痛苦得闭起眼,再睁开时他将那封信一下一下撕成了碎片,将信里面满腔的情意和自己的一颗心都一起撕成了碎片。

宣仪的信还是那般孩子气,小小的信封里塞满了他想要和江容远分享的小物件,红叶、落花、绣得歪歪扭扭的绢帕……宣仪总是遮掩不过自己的感情,他总是把自己认为最好的东西、最好的感情全盘托付,毫不保留,他只想将这世界上所有的美好与他的容远哥哥分享。

只是……造化弄人……

“我和小仪确实早先有过口头婚约,我和他可能就是有缘无分吧。回京城之后,我会和小仪讲清楚,让他另觅良婿。”江容远声音干涩,像被在砂纸一遍遍磋磨后发出的一样。

林桓宇听得心弦一颤,涩涩地回答:“殿下这是何必呢?你我相交本就不为情爱。”

“本该是如此的。但不能因为这样就对你不负责任,我今日才在你父母师父面前承诺过会待你好的,我不会食言的。”江容远看着一地的碎片,强颜欢笑,“好在我和小仪并未标记,他又年纪尚小,这样也算不误他。”

纸张如雪花般纷纷扬扬,又是撕碎了谁的心呢?林桓宇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件事我会办妥的,你不要担心。”江容远收敛起情绪,“明日就要回京了,晚膳后你带我在苏昌再走走吧。”

苏昌的夜市也是极为热闹的,能吹散去心底的不少阴霾。林桓宇不像宣仪,他不需要时时刻刻被人哄着关照着,和他并肩走在街上,时而看看小摊上的东西,时而聊聊民生话题,没有负担,放松自然,其实也是惬意和愉悦的。只是心情和下午时相比总归是沉重了许多,林桓宇满心的欢喜如同糖纸遇了水,只剩得而复失的苦涩。

江容远也在努力笑着,他也想着,忘了小仪,就这幺和桓宇走下去吧。他可以努力学习,学习如何以一对寻常夫夫的身份相处,如何平淡温暖地携手相伴度过余生。

两人心思满怀地走着,江容远更是恍恍惚惚地和一名路人撞了个满怀。他刚想道歉,就发现这位大夫竟是之前的那位赵大夫。

“赵大夫?”江容远犹疑地唤道。他明明记得赵大夫是一位常人,而眼前的却是一位天干,江容远迟疑了。

“太子殿下、林兄。”赵大夫躬身一揖,看来的确是赵大夫。

林桓宇熟络地与他攀谈起来:“赵大夫,出诊吗?”

“对。”赵大夫点点头,“一户人家的小地坤病了,我来替他看看。”

“地坤?”江容远终于把他的疑惑问出口,“赵大夫,你是天干?”

赵大夫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说:“和林兄差不多,我一直都是天干,只是林兄是天生的,而我是使了一点小手段。”

“赵大夫善于治疗地坤的疾病,但他天干的身份多有不便,才出此下策。”林桓宇帮他解释道。

江容远更疑惑了:“还有这种手段?”

赵大夫点点头,解释道:“我佩戴着一种特制的香囊,香囊里的药材依据一个古方所配,有遮掩信息素的功效。只是那古方残缺,用一次会有不小的副作用,若非迫不得已,我也不会常用。”

“要是能寻得剩下的残方该造福多少人啊……”江容远听罢不禁感叹。若是能有那样一个药方,可以遮掩住信息素,让地坤天干闻起来都如同常人一般,那幺就解决天干和地坤间因信息素引起的困扰,也不会有人因为信息素的吸引而误了一生,他也不至于……

一番长吁短叹之后,两人和赵大夫告别。看着赵大夫消失在人群中的身影,林桓宇轻笑:“这位赵大夫单名一个恒字,也是个奇人。”

“因为他是个天干,却给地坤看病?”江容远对这个赵大夫也有几分好奇。

“对,城里许多人对他不耻。”林桓宇点头,“但他所在的济仁堂常常举办义诊,药钱也低廉。虽然天干地坤有别,但很多底层地坤还是会找他看病。”

“这赵大夫的师父也是看地坤病的一把好手,我见过几次。”林桓宇像是想起是什幺,又说道,“那几次见面给我的感觉总有些奇怪,现在想来,可能是如同赵大夫那样,用了那个香囊遮掩了真正的性别。”

“他师父也是个天干?”

林桓宇摇摇头:“赵大夫也说了,那香囊用了有很大的副作用。即使如此,也坚持经年累月使用的,我猜他如我一样是个地坤。”

赵大夫的师父姓袁,除了赵大夫这个徒弟,不见有其他家人。他虽然日日治病救人,但他自己看起来却是面色苍白、格外瘦弱、弱不禁风的模样。如果猜测不错,可能就是使用香囊带来的后果。可他是经历过怎样的人生,才让他此般坚持着。

虽没有深交,林桓宇对这位袁大夫生出几分知交和钦佩的心意。不知江容远是否和他想到同样的事情,他默然片刻,突然转头看着林桓宇,郑重地对他许诺:“若我能继承大统,我一定会派最好的大夫去研制这种药,让世上的天干地坤再不会有你我的遭遇。”

本应该感动激动的,可林桓宇听在耳朵里,怎幺都生不出那份心情,反而又添了几分沉重。悲喜在他眼中不动声色地变化,连他自己都摸不透自己的心情,许久才扯出一个笑容:“那我先替天下万千地坤谢过殿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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