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5,一个陌生电话。
18:30,舞蹈比赛散场。
23:59,桑絮15岁生日结束。
02:15,桑儒从外地赶回来,红着眼奔进景春市人民医院,在门口台阶那儿摔了一跤,连滚带爬起了身,掉在地上的公文包和手机都没捡,一头扎进医院。
急诊部负一楼,停尸房。
盖尸体的白布被人掀开一角,只露出女人苍白安静的半张脸。
桑絮站在旁边,没有去看她已经闭合的眉眼,视线直直垂落在白布三分之一处,那儿有一截滑落出布料覆盖的发,头顶上死气沉沉的灯照得它格外乌黑。
张婉君昔日最爱工整挽起的发都散了,弯弯曲曲的发梢似是她死前痛苦的挣扎。
桑絮的思维开始发散放空,整个人有种踏不上实地的飘忽感。她被人捂住口鼻溺于噩梦,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所以崩溃想要嚎啕的情绪也随之有所收敛。
但双眼仍干涩而胀痛,心中一阵阵的惶恐哀绝。
余暗站在她身后,陪她愣站在原地,从下午直到深夜。裤兜里藏的那张薄纸被他手心的汗水浸湿又晾干。他没打算拿出来,并决心将它销毁。
再看面前枯等的少女,不知她无知无觉地站立是在惩罚自己还是对无常命运的沉默反抗。
桑絮自己也不知道,她根本没力气深想些什幺,她就只是单纯地想站在这,似乎只要还在这,只要还能看见她,感受她,这事就不算彻底结束,她就还没有被所有人宣告死亡。
她就还在。
自己,也还有妈妈。
妈妈。
这个词让桑絮的心头又生涩意,眼泪憋在分泌细胞里不得释放。
为什幺这幺难受却哭不出来。
有人从后拍她肩膀,她身体有感受,精神却无。这具躯体好似成了别人的,连骨头都被定了型,她转不动,也不想动。
无力反抗了。
直到那个人先走到她面前。
她被人抱进怀里。
桑絮闭上眼睛,再看不见这个四面无窗的房间,也分辨不出本就不明的黑夜或白天。但脑海里却浮现出这里天花板上的六条刺眼的节能灯管,是能照亮所有角落的光。
她挣扎蹙起眉,想遗忘而无能。
12个小时前,警察打电话来,告诉她统一街上有个酒驾司机开车飞上了人行道,接连撞到几位路人,一死三伤。死者是被撞倒在车头下,钢铸轮毂碾压了她的上半部身躯,急救车来时已经没了呼吸。
不能再回忆,每一遭都是一场凌迟。
铁门被人从外猛地推开,撞在门后墙面发出“哐”的巨响,在这个密封空旷的屋里生出微弱回音。
“婉君!”
桑絮在黑暗中听见了桑儒的声音。
她终于又留出泪来。
*
余暗连着三夜没睡,独自在灵棚的棺材前熬得两眼通红,直到今早张婉君火化后直接送去公墓,这场用了两天三夜来宣告个人死亡的白事才算彻底结束。他没去酬谢宴,桑儒和桑絮枯槁的神情让他不想面对。
他也死过妈妈,但远没他们这样悲痛。
余暗躺在客厅沙发上,无尽的困倦令他精神恍惚。闭上眼,再也听不见隔壁女人吴侬软语的唤。
“余暗,吃饭啦。”
那是他人生头一次感受到陌生人的善意。
他从兜里掏出已经被攥得皱巴巴的便签纸,上面是一串熟悉的密码,沾了血。
警察在桑絮沉浸于母亲车祸死亡的痛苦时找上了还算镇静的余暗,在停尸房外和他细细讲述事实。
她是这场祸事的最后一个伤者,也是唯一的死者,癫狂的汽车在碾压过她的身体时终于唤醒醉酒者的神志,他就那样在她身上踩下刹车。
警察描述这些事情的时候表情和言语都充满不忍与悲痛,而隐藏的那丝侥幸和感慨也被余暗一起挖掘。
他们把余暗当做张婉君的孩子,所以在说了一系列安慰的话后,把装着张婉君个人物品的手包交给他。包没有拉上,余暗一眼就看见了最上面那张沾了血的密码纸,还有旁边一张森绿色的银行卡。
他在交还给桑儒前,把卡和纸条拿了下来。
*
张婉君的死亡并没有把生活按下暂停键,桑絮努力将一切推回正轨。
看着胡子拉碴的桑儒在酗酒后醉得不省人事,她知道自己决不能放弃。她开始忙得像个陀螺,一个月不到就瘦得明显。要照顾一蹶不振的桑儒,要担忧即将到来的期末,还要面对知情的老师同学他们怜悯的目光。
难道要为她募捐吗?桑絮看着已经休业在家的桑儒,努力学着苦中作乐。
她趁着中午放学回来做好午饭端到桑儒面前,匆忙扒了几口后就准备往学校赶。拉开门,院子里无人打扫的枯枝败叶被初冬的冷风卷起,她头一次知道,从前这个繁花盛开的漂亮小院也可以这样萧条。
倒不如隔壁什幺也不种,只铺满青砖,眼不见为净。
桑絮转头,猛然想起自己已经好久没和余暗有过交流。即使两人同在一个班,座位却离得远,她日日忙碌得心力交瘁,那段不为人知的隐秘少女心早已被无情现实抛去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