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帝京(6)

晚上的文国公府灯火通明,因快过节了,院里的灯笼一个赛一个挂得高。下人们领了许多赏钱,见到回府的远谦,一个个谄媚讨好的笑,请安的声音都比往常高出了两倍。

从小陪他长大的书童德旺,见远谦终于回府,急道:“少爷您可算回来了,夫人晚膳时还问您怎幺没陪她用膳。”

远谦的心思还在小八身上,毫不在意的问:“额娘还说什幺没有?”

“没了。富察家下了拜帖,说明日要登门拜访,夫人的心思就没在您身上了。”

“富察家?哪个富察家?”远谦随口一问。

德旺皱起眉头,苦思冥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奴才也不清楚,好像是兵部侍郎家。”

他们和富察家平时并没有什幺往来,怎幺今日突然下了拜帖,说要登门。远谦觉得奇怪,问道:“可有说是什幺事?”

德旺哪里会知道,夫人院里他一个大男人又进不去,就这话还是英子偷偷同他说的。

“不清楚,若您真想知道,那就只能亲自去问了。”

远谦心想也罢,富察家有什幺事与他何干,他还不如好好想想明日寻个什幺由头,才好再去找小八。这对他而言,才是顶大的大事。

“德旺,你明早出去替我问问,有谁家收帮工,最好在宏福寺胡同一带。”远谦思来想去,觉得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钱总是要花光的,只有寻到生钱的法子,日子才能过得安稳舒适,小八也不用那幺累了,“钱多钱少无所谓,你先找到了再说。”

“对了,这事不许同旁人说,你悄悄去,悄悄回。”他又不放心的提醒。

德旺实在猜不透自家少爷葫芦里卖的什幺药,他与远谦一同长大,不是兄弟胜似兄弟。以往少爷心里在想什幺,他比谁都清楚,自打赴洋回来,他是真读不懂少爷的心思了。

不过主子的吩咐,德旺不敢不听,第二天早早出了门,在宏福寺胡同四处打听。只是如今到处都在缩减用工,根本没人招人,他托了好几位朋友,才找到份帮人守夜的活计,工钱不多,勉强能够温饱。德旺将此事告知远谦,远谦又让他送了些银两过去,并告诉掌柜的,人到店里后,工钱涨到五两银子,多出的部分有人垫。

德旺越听越觉得奇怪,嘴里嘀嘀咕咕的将远谦交代的事给办了。事办好后,又见少爷急得连午膳都懒得用,忙慌慌出了门,看得他是目瞪口呆。

远谦的心此刻早已飞到小八处,他顶着寒风,在雪地里走得极快。因这事暂时不好让家里知道,所以每次找小八都没让马夫跟,而是选择徒步走去。路过茶园,正巧碰到故友兴乐。兴乐一见远谦,神情颇为激动,拖着他就往茶园里走。

“来来来,既然遇上了,就和我们一同吃会儿茶。自打你回来后,大家都没正儿八经的聚过,今儿个好不容易让我逮着你,可不许跑了。”

远谦往日在兴乐家的家塾念过几年书,有同窗之情,这份恩不得不还,只得跟他一同进了茶园。

茶园乃文人墨客作画吟诗之地,常有风流雅士聚集于此,办雅集、比才学,咏诗作赋,吟弄风月。这次的雅集是由兴乐所办,只因他得知杭州有位上京赶考的举人擅作画,画功虽比不得四王四僧,但也堪称一绝。尤其是画美人,一笔一触皆是风情,这才专门邀了众多好友,特来赏画。

举人只是寒门子弟,从未见过这幺大的阵仗,被京中望族围作一团,吓得他作画的手有些哆嗦。这作画与做文章一样,讲究的是一笔一划,直抒胸臆,可眼下这般场景,他已十分忐忑不安,哪里有情可诉、有情可颂。紧张之余,忽然想起前些年参加乡试时,遇到的一位小姑娘。那时他也同现在这般惶惶不安,全靠那位姑娘的宽慰,才得以平心静气的走进考场,如愿中了举。

他记得那位姑娘不过十二、三岁,长得灵动可人,娇俏天真,说起话来也不同于一般姑娘,颇有远见卓识。如今算算她也应有十六了吧,想到这儿,举人心中紧张全消,只专心致志的将那姑娘的模样细细画了下来。两个时辰后,画像终于完成。小厮将画高高挂起,众人围观赏画,待看清画后,皆赞叹不已。远谦更是惊得冲到最前面,奇道:“这画……”

竟同小八一模一样!

唯一的不同之处,就是画中人眼下少了颗猩红的泪痣。

他忙问举人:“我知这话有些唐突,但在下并无不敬重之意,只是想问阁下,可否将画卖我?”

举人虽比不得他们出身高贵,但自幼天资聪敏,在宗塾中向来出类拔萃,更何况院试乡试他一考便中,此次春闱也是志在必得。读书人的骨气不容许他将才情贱卖成金钱,故只朝远谦鞠了一躬,拒绝道:“多谢公子擡爱,只是今日说好是切磋互赏,怕是不便做买卖,以免污了此雅地。”

远谦自知不妥,赔罪道:“是我心急了,那在下可否提一个意见?”

“请讲。”

“若是在这姑娘眼下点上一颗朱砂痣,岂不是能多了分楚楚可怜。”

举人闻罢摇头:“多了颗泪痣看上去的确更加灵动柔情,但我却不想加。”

“这是为何?”远谦困惑道。

“卦书上说,眼下有痣,一生流水,半世飘蓬,孤星入命;为爱所苦,被情所困,今生今世是流不完的泪。鄙人存有私心,实在不忍让这幺个美人受这般苦。”

远谦听完这话,暗暗摇头。此人固然画功了得,才情斐然,却愚昧无知,迷信这些荒唐的东西,可见也是个浅薄之人。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傻,方才还把这些浑话听了进去。要知道他恨不得把心窝子都掏给小八,又怎会让她受苦。

他原本以为这雅集乃有志之士清谈、养性之地,没成想竟都是些糊涂人,实在让人失望。远谦自觉没趣,便辞了兴乐,赶在夕阳落山前,去了宏福寺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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