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在倏忽间过去,期间发生了不小的变动,但在高考面前都惊不起波澜。季洋搬到了学校隔壁的居民楼,除了课间偶尔碰面,找不到聊天的契机。左茜还是和周可冉一起上下学,一起考试前抱佛脚,一起在每一个细碎的空闲,想些有的没得。
“为了找到高三的精神动力,最近多了好多对情侣。”左茜靠在走廊的白墙上,盯着地板上的反光,“你不准备谈一个?”
周可冉犯困地打了个哈欠,摇摇头。
“真不符合你的风格。”左茜笑。
周可冉自己也有些惊讶。从前她心里乱得很,如果没有恋爱,什幺事也做不好。哪怕对方不是理想型,哪怕争吵很多甜蜜很少,但只要有人陪伴,痛苦都烟消云散。可现在她突然想一个人了。
许焰临走前给了她手机号,但她没加微信,也没打电话。强心剂一样存在备忘录里,写在练习册天蓝色的扉页上,谁也看不出端倪。周可冉不喜欢冬天,早晨上学时天黑漆漆的,心里发慌。有天走着走着下起了雪,越下越大,落满校服,她蹲下来在消音的世界里痛哭。
比起周围同学失常的情绪,周可冉相对平稳。但爸爸还是不放心,回家带了一盒安神液。他只待了两天,晚上一家子去外面吃饭。
“冉冉想寒假去江城,让许焰带她逛逛江大,又放松又有意义。”席间妈妈谈起。
爸爸皱了皱眉:“放假才几天?过年还要回老家,跑来跑去浪费体力。”
“高考生过年不回老家也没关系吧,大伯家去年不是也没回。”周可冉不满地反驳,她最痛恨回老家见爷爷。
爸爸没话找话训斥了几句,最终买了去江城的机票。大年初三走,待三天,初八就开学了。
高三上学期的最后一场考试,周可冉考崩了。季洋打探到文科班排名,二话没说,带了一袋子她爱吃的零食和热奶茶,跑去安慰她。周可冉在桌子上补觉,季洋以为是在哭。左茜拉他一把,叫他不要惊扰。
“她那数学怎幺回事,才六十多分?”季洋压低声音问。
左茜摇摇头:“这次考完她就说自己考砸了,刚才看了成绩也没多大反应。说是昨晚写题一宿没睡,不知道真的假的——会不会家里出事了。”
季洋想了想:“不可能吧,没听我妈提起。倒是她这个成绩拿回家,难保会出事。”
左茜吸一口冷气,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周可冉在除夕夜发烧了,窗外静悄悄的,北城禁烟花爆竹很久了,从中学开始就没见过那样绚烂的天际。隐约听到电视机的声音混杂着其他,听不清,迷糊间回到小学五年级的深冬,她大病初愈,妈妈赦免她不写作业看动漫的权力。《吸血鬼骑士》的ost刚结束,爸爸的电话打过来。奶奶病逝了,他们连夜回老家。
亲族人多得害怕,棺里和棺外都面目可憎。夜里红灯笼黑粗字,花圈和灵柩散发诡异的气息。白天荒野蔓蔓,飘着不知来处的烟,雪消融不掉,卧在枯草上。周可冉嗓子发哑,脑袋昏沉,爸妈在哪里呢,找也找不到。人群鸦哭,数不清的手扯着她跪下。有人走过来,弯下腰牵她的手。他对她笑。
一定是因为要见到哥哥了,才会做这样可怕的噩梦。飞机上,周可冉把脸靠近舷窗,观察这片城市的轮廓。
许焰在出口等她,清冷的地板反射白光,他接过行李,想说什幺但没开口,揉了揉周可冉的头发。
他们去江边看烟花。人很多,都是成群结伴。他俩没有抢到前面的好位置,站在人群外模糊地看着江面,黑色如同深邃洞穴,火光一去不返。
周可冉手里抱着一杯热巧,隔着长过掌心的毛衣,温温地发麻。许焰好像又瘦了,也可能是冬天的缘故,他看上去憔悴又易碎,每个表情都颤巍巍的。他不怎幺跟她打趣,说没营养的玩笑话,只是偶尔闪过短促的笑容。周可冉拽了拽他的衣角,把杯子朝他挪过去。许焰弯下腰,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巧克力的热气蒸着他的睫毛,周可冉想踮起脚拥抱他,想把脸埋进他的颈窝,眼泪掉在他的衬衫领口上。最终她低下头,把眼泪掉进杯子里。
烟花散去,两个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许焰开车带她去吃火锅。火锅店吵吵闹闹,咕噜滚烫的汤底,纠缠着五颜六色的食材,筷子下去搅起一片浑浊。周可冉胃口极佳,吃了红糖糍粑,还有一碗冰汤圆。回家的路上她睡着了,醒来时暖气煨得她脸上发烫。汽车正驶过千厮门大桥,对岸CBD灯火错落,扭头是许焰的侧脸,半明半暗里,他那双握着方向盘的手格外致命。周可冉伸出手,迟疑了一下,去扶手箱里找糖吃。
苹果味的薄荷糖,她清醒了不少。车里有淡淡的烟味,也有淡淡的香水味。放行李箱的时候她打量了一下,后备箱里除了几瓶矿泉水,什幺也没有。一点儿也不像爸爸的车,乱糟糟的堆满了东西。许焰看她醒了,把收音机调开,放着叫不出名的粤语歌。周可冉突然想到:“我得找个便利店买浴巾,牙具我也没带。”许焰说准备好了。周可冉放心下来,过了一会儿又直起身:“还是找个便利店吧,我想喝酒。”
正好路口窜出一辆摩托车,许焰一脚急刹,转过头似笑非笑:“酒也准备好了。”周可冉撇撇嘴,躺回椅背上,躲开他的目光:“我想喝伏特加。”
许焰在车里,拉下车窗,看着她跑过马路,钻进便利店。他点了根烟,烟雾散开,什幺也看不见了。手机响起,他敷衍了几句,挂机后周可冉已经回来了,没拿塑料袋,抱着两瓶酒和雪碧。
许焰极其不屑伏特加兑雪碧、百利甜兑旺仔牛奶一类的喝法,就像他不屑各种花里胡哨的爆珠,容易让他想起自己傻逼的十六七岁。但他还是勉为其难地陪周可冉喝了两杯。周可冉刚洗完澡,换上睡衣——是一件白色卫衣,她以为没有暖气的南方如网上传说一样冷,没想到有地暖。她坐在客厅地毯上兴致勃勃地调酒,喝到脸色滴血。许焰只能打断她:“你寒假作业写完了吗?”
周可冉翻白眼,从他手里夺过酒杯,一口闷干。她拿着空酒杯翻来覆去地看,突然擡起头,目光炯炯盯着许焰:“你做过吗?”
许焰控制了一下,才没有被刚咽进去的酒呛到。
“我看到你浴室放着开封的护发素,一般男生不用这个吧,就好奇,问一问。”周可冉急急忙忙地解释:“不过确实有点弱智哦这个问题,嘿嘿。”
许焰把杯子放茶几上,好整以暇看着她:“做过。”
周可冉心里的某个角落塌了一块。她低着头,着盯玻璃上的反光,又问:“第一次是什幺时候呀?”
许焰一手托腮:“我想想,好像是高一。”
周可冉不说话,他凑近一点,逗她:“还想问什幺?和谁?在哪儿发生的?要不要给你展开讲讲?”
周可冉面无表情地擡起头:“嗯,讲讲。”
靠,许焰心里骂娘,现在的小孩一点都不纯情。
临睡前他从衣柜里找了一件短袖,让周可冉换上,然后自己去浴室洗澡。回书房的时候客房灯还亮着,不知道她在干嘛。许焰没管她,开了电脑工作。最近他们揽了不少活儿,大家都在上升期拼命赚钱。许焰心里没底,医院那边马上要交钱,虽然周云拙许诺负责这部分支出,但许焰不想再靠那个人了。许自非也靠不住,年前他来江城见合作伙伴,顺便带了家里的特产。他们爷俩的相处方式追求极简,从十二岁开始一季度一见,几包零食和一沓生活费。离家上学之后直接卡里打钱,便不怎幺见面了。许自非这次想看看儿子新家,毕竟是他掏的腰包,但许焰一点儿也不客气,说学习忙只能抽空喝个下午茶。许自非心里有恼,讲话也不委婉,两口茶下肚,单刀直入。原来他另一个宝贝儿子出了车祸,需要不少钱掩人耳目,这几年实体经济下行,账本只出不进,他想停了许焰的生活费。许焰点点头,起身离开,不忘拿走那几包属于他的特产。
他睡眠一向不好。以前周弥总是夜里发病,惊醒邻里,一番折腾后,他免不了安顿她慢慢睡着,在关灯的屋里独自等待晨曦。失眠不代表不困,头疼得要裂开,烟越抽越勤。许焰关了电脑,已经五点了,他起身去洗脸,客房门缝里竟然还漏着光。他疑心周可冉忘了关灯,开门看见她背对着坐在床上,他走过去,从后面拽下她一支耳机。
周可冉怔忡着侧过身,擡起一张惨白的脸,头发像夜里发黑的海浪。她嘴唇发抖,眼里无神,许焰下意识把手拢在她脑后。只听见她说:“爷爷死了。”
许焰眉心一厉,抓紧了她的头发。周可冉吃痛地叫了一声,细微地扑灭了,她把另一支耳机摘掉,世界空落落不剩什幺。她不敢去看许焰的脸,盲目地盯着他的灰色衬衫,白色扣子。窗帘没有拉紧,外面是暗涌的江面。许焰轻轻地抱住她,在视线被单薄温暖的怀抱占满之前,周可冉看到被浓雾掩盖的月亮。
“不要怕。”他安抚她的神经,叫她的名字,“可可,不要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