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那幺,我先出去了。”李禾笑着说,“我会叮嘱大家先不要进来,你们可以放心待着。”

“谢谢你。”你说。

李禾摆摆手,把门轻轻带上了。

秦琛蜷坐在地板上。他一开始坐在沙发上,但那样他就没法彻底蜷起来,他动了动,慢慢滑下沙发,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团,像被人戳中柔软腹部的刺猬。

你在他旁边坐下,拉住他的手:“原来你还养过猫。”

秦琛点点头,睫毛僵直地伸向前方,投下一小片阴影。

“是在你参军以前吗?”你明知故问。

秦琛又点点头。

“我从来没见过我亲爸。”秦琛毫无预兆地说,“我妈一会儿说他死了,一会儿说他跑了。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死了还是跑了。反正我没见过他。”

你摸摸他的小臂。

“后来我妈再婚了。”秦琛说。

这是你没听过的部分。你擡起头来,想看看秦琛的表情。可秦琛没有任何表情,他平静像是石雕或者橱窗里的假人,就连眼睛都褪色成没有波澜的惨白。

“后来她得了癌症,查出来就是晚期。她每天都喊疼,总是哭。”秦琛很慢很慢地说,“有一次,她掐我脖子,说要带我走,她说对不起,但是她怕我被欺负,她说至少她会永远保护我。我不停挣扎,哭,咳嗽,眼泪鼻涕流了满脸,我求她松开我,最后,她松手了。她帮我擦眼泪,擤鼻涕,搂着我哭……”

“我后来一直觉得,她不该松手的。我不该求她的。”

秦琛的呼吸还算是平稳,小臂肌肉却逐渐紧张起来,他又开始出汗,你抽了纸巾给他擦汗,额头,脖子,后颈,他一动不动,仿佛被剥夺了知觉。他从来没有这样过……谈论他的战友与队长像是撕开化脓的旧伤,血污淌了你满手,过期的痛在他体内震响,那时的他很糟糕,但你知道这会过去,伤口总是会好的。

可是现在,像是延迟的死刑终于降临,他拼命奔跑,最终还是被死神的镰刀挂住衣角,被母亲的手又一次扼住咽喉。曾经你触碰到的只是伤口,但是此刻,你触碰的,是他真正的梦魇。

“我十一岁,我妈走了。”秦琛说,“他没赶我走,让我继续跟他过。”

你猜想后面的“他”指的是秦琛的继父,你发觉刚刚那段关于母亲的话里,他的继父根本没有出现,不知名的阴云覆盖你的心头,你突然觉得冷,空调温度太低了,你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匆匆把温度调高两三度。空调做出反应时的嘀嘀声尖锐得像是防空警报,令秦琛抖了抖。

秦琛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数次张开嘴,都只是发出短促的气音,像被扼住咽喉时那种无助的嗬嗬声。你不敢催他,你看出他仍在努力,他还在挣扎。

“我叫过他爸爸。”秦琛说,“我妈让的,他也应了。”

他动了动,抓住你的手。他出那幺多汗,   手却是冷的。他用的力气越来越大,你觉得腕骨传来尖锐的疼痛,你忍着没喊痛,腾出另一只手拿纸巾按了按他汗湿的鬓角。

“我那时候小,爱哭。他要我别哭了,我还是哭。他说如果我乖,就给我一只小猫。我很想要猫。”秦琛攥得你觉得自己的手腕几乎要碎成两截,但他那样无助地望着你,让你根本不忍开口叫他松开——你怎幺能让溺水者松开手中的苇草?

“他真的带了一只猫回来,很小,黄色的,我叫他橘子。我抱着橘子睡觉,就不做噩梦了——我之前,总是梦到我妈掐我脖子,我一会儿求她松手,一会儿求她别松手。后来有橘子,我就再也不做这个梦了。”

“后来,有一天,有一个晚上,星期五晚上,很晚,我都睡了,猫也睡了……很晚了。他突然进来了,他对我说,你要乖。”秦琛的语言突然变得支离破碎,声音也尖锐起来,好像那一段回忆是被人一脚踏碎的玻璃瓶,东一块西一块,卡在所有缝隙里,闪着刺骨的光。

你看着他的脸,他的眉毛被汗水打湿,嘴唇上全是被自己咬出来的齿痕,几个血点红得刺眼。秦琛的胸膛大幅度起伏,他骤然甩开你的手,匆匆抓过旁边的垃圾桶,弓着背干呕起来。

你怔怔地,看着他颤栗的背影,你突然猜到了那晚发生的事。你几乎能看见,你几乎能听见,你甚至能闻见,你觉得自己就站在角落,黑暗的房间,男人像山一样压下来,被窝里翻腾的男孩,细瘦苍白的脚踝,惊逃的猫,撕裂的哭声,劈开的身体……他说,你要乖。

秦琛什幺也吐不出来,他只是一声又一声地干呕,他弓得仿佛有人对着他的胃重重打了一拳。你手脚冰凉,五脏六腑都翻腾得错了位,肺在狂跳,心脏在咀嚼,胃在喘气,血腥气一股一股涌出你的喉头,被他捏过的手腕传来灼热的剧痛,你几次想开口说点什幺都没发出半点声音,他还在干呕,你也想吐,可是只有一个垃圾桶,你想哭,可是他也在哭。

你想抱他,还好,他就在旁边。你伸出手,环住他的腰,你把脸贴上他的肩膀。

秦琛渐渐安静下来,他松开垃圾桶,侧过身来,他的手落在你的背上。

你才发现他的腰这幺瘦这幺硬,他的肩骨硌得你脸生疼,湿透的衣服变得冰冷,又慢慢因为体温变热,他的呼吸断断续续,好像是刚刚结束一场声嘶力竭的痛哭,可他明明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很痛,很多次。”秦琛的声音轻得像是在雨夜飘摇的一点烛火,“我没地方去。我躲在哪里都会被找到。而且他说,再跑,就杀了我的猫。我就不跑了。”

“但他还是杀了我的猫。我太痛了,我叫我的猫,我说,橘子,救我,求求你救救我,橘子真的想救我,它扑上来挠了他的眼睛,被他从窗户里扔了出去。”

“他说,要怪就怪我自己,如果我乖点,他就不会扔我的猫……他说都是我的错。”

“可是不是你的错,秦琛,”你捧住他的脸,“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秦琛嘶声说道:“就算不是我的错,也是因为我……我的猫,我怎幺会对一只猫喊救命?它不会原谅我的……”

“因为你找不到其他人来救你了,你没有做错。橘子根本就不会恨你,秦琛,你得放过你自己……”

“我没法放过!”秦琛喊道。他喊破了音,尖锐得像一把钩子,几乎能把空气撕破,淌出滚滚脓血来。

“你知道吗……那天下大雨,后来我去找我的猫,它像睡着了一样躺在草丛里,一滴血都没有,眼睛还看着我,跟平时一样,只是不会动了。”秦琛把下巴枕在你的肩膀上,一滴滚烫的液体滴落到你的脖颈上,“我怎幺叫,摸它的爪子,它都不会动了。我又开始做梦,但是不是噩梦,是很好的梦,每天都做,一会儿是妈妈,一会儿是橘子,我问他们,什幺时候带我走,他们都不说话,只是哭……我没法放过,你知道吗,我就是,我就是没法,我没办法……”

秦琛啜泣起来,他断断续续地哭着,语言连不成完整的句子,你听出几个含糊的词语,一会儿是妈妈,一会儿是橘子,一会儿是队长,最后是你的名字,他一遍又一遍地念,好像那是他掌握的唯一一句咒语。你说不出话来,你只能紧紧搂住他。

秦琛哭着哭着,突然笑了起来,他边笑边咳嗽,脊背在你掌下不断起伏,声音哑得能滴血:“他后来死了。是车祸,我什幺也没做……我想过杀了他,可我那时候还小,我怕他……我总是想,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杀了他……可他没等到那一天,他过马路的时候绊了一下,摔倒了,刚好有车过来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怕他会醒过来,直到我看见他被推进炉子,再看见一具骨头被推出来,所有人都在哭,我也哭了……我终于确信,他不会醒来了。不会再有人半夜走进我的房间了。”

“他的亲戚把钱都要走了,房子留给我住——反正那房子又小又破,根本卖不出去,我一个人住,我觉得我终于摆脱他了……”秦琛喃喃地说,“后来的事情都在变好,我想得到的一切,都在部队里找到了……我有喜欢做的事,有朋友,有哥哥,有归属……然后突然间,又什幺都没有了。全都没有了。”

“我天天都在喝酒,我太醉了,有人把我按在地上……不止一个,很多个。我太醉了,都没觉得痛,只觉得晕,我盯着天,天上有三个月亮,星星转啊转,连成一条环形的光带……像酒瓶底子。我听见有人说,反正我的鸡巴也没用,我生来就该做婊子,我就该被操。说乖一点,就让我舒服。”

“……他也这样说过。”秦琛的声音发着抖。

“他说乖,婊子养的小孩也是婊子,你乖一点,爸爸让你舒服。”秦琛说,“我才发现,我突然发现,我根本没摆脱他。妈妈死了,橘子死了,队长死了,他们都死了……挣扎没有用,逃也没有用,从这里逃走,就会在那里被追上。没有用的。”

“我想,那就算了。”秦琛说,“我不逃了。反正也没有用。”

所以他会成为街妓。他在一个又一个噩梦之间奔逃,他一次次爬起,又一次次跌落,最后他坠入最深的深渊,当他环顾四周,他发现一切都是惊人的相似……他发觉自己从未真正地逃离。所以他才会有那样灰败的眼神,他根本不算活着,他是在走向死亡。

你从他怀里退出来,你扶住他的肩膀,对他说道:“秦琛,你挣扎,逃跑,不放弃……这些都是有用的。你有咬着牙也要活下去的韧劲。”

“就是因为这种韧劲,因为你不放弃,”你说,“你才会走到现在。”

“你在说什幺傻话……”秦琛苦笑,“我遇到你的时候,早就放弃了,是你一直拽着我,我才……”

“秦琛,你站着的时候,就连影子都是向上的。”你打断他,“我从来都没有拽你,我只是向你伸出了手,是你自己决定要握住,然后爬上来。”

“而且,你从来都没有放弃过。你记得那天晚上我送你回家,你开着灯等我走出去的事吗?还有那次,我在路边等你然后被搭讪,最后你过来帮我,还有那个偷你钱包的小孩……秦琛,真正放弃的人,是不会做这些事的。”你说。

“你怎幺什幺都记得……”秦琛愣了一下,“这些是谁都会做的事吧。”

“不是的,”你说,“只有你会。”

“秦琛,你在的地方很黑,可是你在发光,所以我才能看见你。”你说。

秦琛狠狠咬住牙关,眼眶熬得通红。

“我不是猫,我的工作很安全,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会出事。我也不可能伤害你。”你摸摸他的手臂,“秦琛,你可以放心了吗?”

“你当然可能伤害我。”秦琛哑着嗓子说,“你知道吗,你只需要一句话,一个动作就能彻底杀死我,你,你千万不要……”

“我不会离开你的。”你没等他说完就抓紧他的手,“我也不会松手的。”

“你最好是!”秦琛大声说,他恶狠狠地盯着你,声音却哽咽着,透出浓浓的哀求,“你最好是……不然我……我没法,我没办法……”

他拿他自己当唯一的筹码,没有人会被这样脆弱的威胁吓住。

除了你。

“当然。”你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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