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秦琛,你还好吗?”你有点担忧地看着他。

秦琛僵硬地坐在懒人沙发里,一只布偶猫正低着头嗅他的脚尖,他看上去很想把腿缩起来,却又被施了定身术,只能僵着一动不动,这让你有点后悔自己半强迫半哄骗地拖着秦琛来了这里。

在这只布偶凑近他之前,他都表现得很正常——这得益于今天是工作日,猫咖里并没有什幺人,再加上这家猫咖的装修足够温馨,四处散落着柔软的懒人沙发和矮矮的圆桌,地板上铺着触感良好的软垫,这里实在是一个足够令人放松的地方。

你没想到一只猫的接近会让他紧张成这样。

“你要我帮你把它弄远点吗?”你问。

秦琛看上去想点头又想摇头,他低着头看它,这只长毛大猫无辜地仰着脸,蓝眼睛扑闪扑闪,发出甜蜜的喵喵声,又试探着想用脑袋顶秦琛的手。秦琛触电一样把手缩了回来。

“如果你很不舒服,那我们走吧……”你说。你为自己的决定彻底后悔了。

“没事,我只是……我需要一点时间适应。”秦琛盯着那只猫,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

一个温和的声音从你旁边响起:“请不要担心,小猫很乖,她只是想和你做朋友。”

你仰起头来,说话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他五官清俊,气质柔软,唇角的梨涡蓄着一泓清浅的笑意,脸朝着秦琛的方向,眼睛却没有焦距。

你还没有反应过来,这人就已经走到秦琛旁边的懒人沙发,也坐下了:“它叫斯黛拉——斯黛拉,过来,你把客人吓着了。”

按理来说,猫咪是不会理会人的呼唤的,可那只布偶歪头看了看男人,咪咪叫了两声,真的慢悠悠地走了过去。

“你是……这里的老板吗?”你不太确定地问。

男人两眼无神,可行动却毫无障碍,而且他还能认出这是哪只猫……你实在不确定他到底是不是盲人。

“是,叫我李禾就好。”他对你笑笑,又转过脸去对着秦琛,“我替斯黛拉向你道歉,吓到你了,不好意思。”

秦琛平时很戒备陌生人,可大概是因为李禾给人的感觉实在是太过温和无害,秦琛看了他一会儿,闷闷地回话了:“没事,它什幺都没做,是我自己的原因……”

斯黛拉已经跃上李禾的大腿,白绒绒的一大团,像团起来的长毛地毯,只露出一对蓝眼珠,适时地喵了一声,好像在强调她的无辜。

李禾嘴角梨涡更深,修长手指陷入一团软毛中,随意挠了挠:“你应该不是不喜欢猫吧?毕竟,很少有不喜欢猫的人会来这里。”

秦琛摇摇头,又想起李禾看不见,开口说道:“不是。”

你突然手背一凉,低头看去,是一只英短用鼻尖碰了碰你,它一只爪子搭上你的大腿,两眼灼灼地盯着你腿上还没撕开的一袋鸡肉条。你拆开包装,取出一条递到它嘴边,小猫立刻低下头,吭哧吭哧地咀嚼起来。

“很多人觉得猫难以捉摸,但是我觉得,猫是很单纯的生物,”李禾说,“你对它好,它一定会记住,而且它一定会对你好。”

“我……我知道。”秦琛的声音突然变得又干又涩,他紧皱着眉,嘴唇略有些发白。你停下抚摸英短的手,担忧地看向他:“秦琛,你还好吗?”

秦琛默不作声,点点头又摇摇头,他蜷在懒人沙发里的姿势看上去用尽全力,好像恨不得把自己蜷缩成极小的一点,最好能和灰尘一样小,这样他就能乘着风落荒而逃,逃去荒无人烟的尽头。

你探身过去牵住他的手:“如果你很不舒服,我们就回家吧。”

可是秦琛摇头了:“没事……我……我很喜欢猫,我以前养过猫,它保护过我……我很喜欢猫。”

军队里不能养宠物,养猫肯定发生在更早之前……你从来没听他说过任何关于他参军之前的生活,你问过他的家庭,他告诉你他从没见过他的爸爸,妈妈也在他很小时就去世了……他说这话时,看上去落寞又孤单,你便不再多问。

你从来没有听他说过关于猫的任何事,他还说猫保护过他。你很想问个清楚,但碍于旁边还有李禾,你最终还是忍住了,只是摸摸他的手背。

“猫一定也很喜欢你。”李禾说,“它肯定懂你的心情。”

李禾的声音有种奇异的安定感,恰到好处的温柔熨帖,绝不过界,但也不让人觉得疏远,令人不由自主地信任他说的所有话。

秦琛低着头不答话,好像在思考该说些什幺。

就在这时,你身边的那只英短吃完了鸡肉条,又觊觎你腿上的一整包,竟猛地蹿上你的大腿,这家伙用力过度,反而一头撞进秦琛怀里,秦琛被吓得浑身一颤,下意识要往旁边躲开它,然而懒人沙发软得像一滩烂泥,他的动作又像惊恐的猫一样猛烈,他这幺一扭身,居然实打实地撞上了李禾,秦琛好歹有过去的基础在,虽然也打了个趔趄,但至少没有真的摔倒……但是李禾却被他撞得身子一歪,狼狈地从沙发上摔了下来。

你惊得从沙发上弹起来,赶紧过去帮着秦琛扶他起身。

“没事,”李禾笑着摆手,“我没摔着……这里铺了软垫。”

“就算没摔着也……实在是太抱歉了,给你添这幺多麻烦……”你向他道歉,“我们,他……”

你想向李禾解释秦琛的状态,却不确定秦琛会不会介意,你看了一眼秦琛,他抿了抿唇,自己开口说道:“我在接受心理治疗。”

“啊……竟然是这样。”李禾微微睁大眼睛,他脸转向秦琛,说道:“很辛苦吧?希望你快点好起来。”

“谢谢。”秦琛说。

两只猫都被刚刚的小风波给吓跑了,斯黛拉稍微近些,正躲在一个猫架后偷偷打量这边,秦琛看了它一会儿,突然开口说道:“你很懂猫。”

李禾重又坐下,他眼尾笑纹更深:“因为这是我的工作。”

“猫会恨吗?”秦琛问。

李禾怔了一下,歪着头想了好一会儿,才开口答道:“猫会记仇,但如果你爱它,它就不会恨你——它只是记仇。”

“我不明白。”秦琛说。

“比如说,我刚刚压到了斯黛拉,它就会记仇——斯黛拉。”李禾提声喊它,布偶猫听见他的声音,反而往猫架后缩了缩,与刚刚的热情判若两猫。李禾继续说:“你看,它现在就不愿意理我,但是它知道我爱它……”

李禾站起身,又喊斯黛拉,斯黛拉不情不愿地喵了一声,李禾循着声音走过去,在它面前蹲下,他从口袋里掏出三文鱼条,给斯黛拉递过去,又低声对它说了些什幺,猫咪叼住鱼条,李禾伸手挠挠它的下巴,它往地上一躺,大方地露出肚皮来。

李禾转过头来,对着秦琛与你的方向说道:“只要我向它道歉——或者说,弥补它,它就还是愿意理我的。”

“可是……”秦琛看上去不仅没有被宽慰,反而脸色愈发哀痛,他抓紧沙发边沿,小声说:“可是我没有机会了,它死了。它是不是会一直恨着我?”

李禾愣住,他又要开口说话,但是秦琛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仿佛连一秒都无法再忍受,他猛地站起身,仓皇往外跌跌撞撞而逃,你连向李禾道歉都来不及,赶紧抓着包追了出去。

“秦琛!”你在马路边抓住秦琛的手,避免他冲入车流之中。这才不到三十秒,他的衣服就已经被冷汗浸湿了,手心也湿冷得仿佛刚从冰水中捞出来。南方的初秋更像是深夏的拼死一搏,暑气仍咬住大地不放,滚滚热浪自土地龟裂的伤口淌出,他站在城市沸腾的尾声里,却像是身处冰天雪地般打着寒战,牙齿都在格格作响。

他垂着头,眼睛睁得几欲撕裂,声音轻得像是一粒飘摇的灰:“……它死了。”

“都会死的,所有对我好的,我才拥有没多久的……都会因为我而死。都会恨我。”秦琛的声音越来也大,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他盯着与你交握的那只手,像无法支撑一般,慢慢蹲下了。他把头埋在膝盖之间,被你拽着的手悬在空中,好像只要你一松手,他就会彻底坠入深渊。

你也蹲下来,默不作声地掏出纸巾,擦他额头上的汗。

汽车飞驰而过时柏油路发出干哑的哀鸣,已经快黄昏了,灰尘依然滚烫,一浪又一浪自地面蒸腾上升,覆盖人的每一个毛孔,放大所有声音,连树枝的摇晃都震耳欲聋。

从初见到现在,你好像总是蹲在路边照看他,每一次你都觉得五脏六腑仿佛被腐蚀性液体泡发胀大,酸苦的疼痛膨胀到极致,紧紧绷于皮肤之下,每一次触碰他,都会从指尖淌出。

“我还在,秦琛。”你说,“我爱你。”

“他们也不恨你。”你又说,“没有人恨你。”

李禾不知什幺时候走了过来,他站在你们背后,关切地问道:“你们还好吗?”

你摇摇头,反应过来他看不见,赶紧补充道:“不是很好……但是会没事的。”

“进来坐吧,外面太热了,小心中暑——一楼有员工休息室,没有猫的。”李禾说,“而且现在不是休息时间,所以没有人在。”

你向李禾道谢,摸摸秦琛的手背,轻声道:“去休息一下吧,等你感觉好点,我们再回家,好不好?”

秦琛依然埋着头,半晌才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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