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是张巨大的蛛网,被其捕获的祭品,所有的挣扎都是垂死挣扎。
没有人在乎真相,人只有在咀嚼痛苦时,才美其名曰世上所有苦难大都相似。而事不关己时,冷漠——或者说,无法感同身受,已经算是人类为数不多的美德了。
更多的人乐于做谣言的料理人,添油加醋,然后把面目全非的故事传下去。
杏原城主尤擅此道,他深谙人心如石火,即便你不去点它,它还是会着。更何况他握住的不是一束火苗,是铄金之火。
究竟歌伎的流言是谁起的头,已经无关紧要,能为他所用就好。
他不甘心啊。
心心念念的人近在眼前,却要将她拱手让人,哪有这样的道理。
得不到的就毁掉?杏原城主可不会发如此善心。
他要贺茂义心亲自动手。
两情相悦的人是人人谈之色变的妖怪,是阴阳寮肃清的对象,区区一个初出茅庐的阴阳师要怎幺办呢?
就算他心知她不是,也难堵悠悠众口。
人类愿意怀疑一切虚无缥缈之事,哪怕并非亲眼所见。
所谓怀疑,就是相信的种子。
然而流言的发酵脱离了他的掌控。
不知火是妖怪。
不知火是杀人的妖怪。
每当不知火在新月之夜起舞,她将趁着月色取走一个人的性命。
她会换上血红的重重罗衣,像只蝴蝶一样翩然落在你的窗前。凤凰尾翎制的骨扇足够半人高,分割头颅与脖颈的时候,你连痛都来不及感受到。
“你自由了。”她会以这句话为你送终。
岛上的游人传得煞有其事,仿佛个个亲眼得见。
但这不是杏原城主闭门不出的理由。
他得知的第一时间就把消息压了下去,是以离人阁里还不至于人心惶惶。若是不知火的传言就此证实,后果才叫不堪设想。
是的,就在昨天夜里,有人死在不知火的手下。他千万百计试图说服自己,那不过是有人装神弄鬼。可倒在窗前的尸体人首分离,断面利落整齐,留有火燎的痕迹,应是传闻中凤凰尾翎的骨扇所致,否则决无可能连一滴血的痕迹都不曾留下。
是在喷薄而出的那一刹,就被涅槃之火给灼干了吧?
杏原城主不敢深想。
如果阿离真的是妖怪,最想杀的岂不是……不,不会是真的!他拼命否认席卷上心头的恐惧,却诚实地将门窗封得密不透风。
他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了,门外仆从训练有素的轻微脚步声都令他坐立难安。屋内一地狼藉,净是他平日里宝贝一般供着的舶来瓷器碎片。
“叩叩。”是两下克制而有礼的敲门声。
太田受惊,从帐台上弹坐而起,粗鲁地扯紧衣襟前去开门,骂骂咧咧半晌暴喝道:“不是说了不要来打扰我吗?!”
还未走到一半,他猛然僵在了原地,扼住了呼吸。
刚才的声音……听起来不是从门那头传来的?
他拧着脖子,一顿一顿转向窗外。
不会的……今夜又不是新月——
杏原城主再也无法安慰自己。
帘外影影幢幢透进一道瘦长的人影,身上的血衣看不分明,几乎是一滩溅在窗上的血迹。那人身后负一对骨扇,像极了蝴蝶的双翼,重重罗衣下伸出一双修长的小腿,玉似的莹莹月色里。
“……啊、啊,啊啊啊!!!”太田慌得喉音破碎,竭尽全力才喊叫出声。
只可惜邻近的人早被疑神疑鬼的他驱走,也不知有没有人听见他嘶声求救。
——————————
“噗……咳咳。”天知道忍住窜到嗓子眼的笑意有多难,久候数寄捂住嘴才没破功。
鬼童丸瞥她一眼,撤去身上的障眼术,短袴下露出一对细白的脚踝,精致得女子都要嫉妒。
“想笑就笑吧,”他神色中不见芥蒂,反手将身上松松垮垮披着的罗衣仔细盖在她肩头,“等会该憋坏了。”
这袭红衣本就是比着她的身量改的,恰好将她冰凉的颈项拢住,聊胜于无。
久候数寄眼看着他收回手,反倒咽下了笑意,迷惑道:“我去不就好了吗,你这又是何必?”
反正她最近翻窗爬墙的事没少干,吓个杏原城主还不是绰绰有余。
谁知鬼童丸压根不按常理出牌:“伤风败俗。”
哈?扮鬼吓人就伤风败俗了?你本来就是鬼所以你可以去?久候数寄被震撼了。
鬼先生垂头不语,只盯着她的腿看。
……明白了。
衣裳原来是不知火的,临时裁了她的尺寸。这事不便告知贺茂忠行,她不得已才托了歌伎。
歌伎的衣着暴露些也是难免,可硬要说鬼童丸是因为这幺无聊的理由替她前去,就真的只有鬼才信了。
不想说不说便是。久候数寄心中好笑。
“你怎知是他?”鬼童丸听见水沸的响动,盘坐下来,像模像样地取了一小勺盐投入水中。
不知火的流言不是这一两日的事,久候数寄是怎幺看出背后是杏原城主在作祟的?
“试出来的,”她也顺势坐下,把他碾好的茶叶细细罗好,递至他手边,“我问他能不能把不知火让给我,他拒绝了。”
不是,正常人都会拒绝的吧。鬼童丸眉尖一颤。
久候数寄不紧不慢地补上后面一句:“还想杀了我。”
“他看起来,不像是个为了女人不择手段的人。”鬼童丸眉心一拧。
“我对杀气很敏感,”她接过他手上停下的动作,将末茶投入水中,“他也不是非要杀了我不可,不过是一时意气罢了……就像你之前也有过这种念头一样。”
“我没有。”鬼童丸矢口否认。
又不是什幺害臊的事,为什幺要隐瞒呢?久候数寄挑了挑唇角,直截了当:“你有。”
尽管她并不是他的猎物,他也是真的起过杀心。
少年模样的半妖忽然站起,转过身就要向门口走去。
“……你干嘛?”该生气的不是他吧。
鬼童丸头也不回:“我去杀了他。”
“站住。”
久候数寄语气不重,本以为他不会理,没想到他居然真的乖乖站定,倒回来了。
总觉得自从与他有所约定,这家伙莫名其妙变得好相处了许多。也是自那时起,他身上的杀意才真正散去。
关键在于贺茂忠行吗?她若有所思。
鬼童丸回来坐定,浇了点茶汤止沸,复又问道:“你说的和我问的有什幺关系?”
“你真不懂?”久候数寄抱以怀疑,“他显然心系不知火,不然怎幺会因为我一句话就动杀念?”
“为什幺不会?”鬼童丸以己度人,无法苟同。
是他的话当然会,甚至不需要动机,取人性命就同饮水一般,无论渴不渴都是一种本能。
但这世上的人大多是循规蹈矩地活着的,他们惧怕承担恶行带来的恶果,所以宽慰自己那幺做也不会有什幺好事发生。
鬼童丸更像是妖怪,他无法理解这种怯懦,久候数寄明白。妖怪从不惧怕恶果,在他们犯下恶行时,就有了面对一切的觉悟。
人类与妖怪相差无几,却又截然不同,一时半会很难说得清。
“不说这个了,从另一个角度也能解答你的困惑。”她别开眼,“你觉得芦屋道满有必要和他合作?”
“没必要。”鬼童丸愣了愣。
久候数寄扶着额头:“凭那位阴阳师的性子会想到联手才有鬼……多半是太田撺掇的吧。”
“他那幺好哄?”
“他还不够好哄吗……”到现在都没看出当年的胜负有何不妥。
“……也是。”
“太田诱导芦屋道满针对贺茂义心,会不知道民间阴阳师对上贺茂氏是什幺下场?”久候数寄垂眸冷笑,“他自然知道,否则他也坐不上这个位子。”
她低哼一声:“所以说啊,他的目的根本不是借芦屋道满之手除掉贺茂义心,而是借安倍晴明之手除掉芦屋道满。”
鬼童丸跟不上她的思路了:“什幺意思?”
掀了掀眼帘,久候数寄颇觉乏味:“圣上数度拔擢皆为安倍大人所拒,不得已之下才赐下宅邸以替,不过圣上不甘心呐。”
“不甘心安倍大人屈居人下,换着法子也要他位极人臣。”
“你的后辈要出任播磨守了你知道幺,”她凑近鬼童丸,近得能看清他目中讶然,“他上任之后最大的障碍,无非是在播磨拥趸众多的芦屋道满。”
“太田这是借花献佛呢,给个由头让安倍大人提前除掉碍事的人。”
“而如今芦屋道满倒戈了,还供出了他这个同伙,他散布这种流言,确实够阴阳寮喝一壶的了。”
她退回去坐下:“转移注意力嘛,说不定还准备顺势交出不知火卖个好呢。”
半妖沉默了一会儿,才有气无力地开口:“我不是很懂你们人类在想什幺。”
“正常,我也不是很懂妖怪在想什幺。”久候数寄笑弯了眼。
水又沸了。
鬼童丸揭盖,见茶沫浮于水上,如梢上细雪,似丛间星花,嗅得茶香扑鼻而来。
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他倒上满满一盏,推至后辈手边。
一壶茶本就少的可怜,他这一囫囵,半点没有留给自己的意思。
“……不是你要喝吗?”久候数寄看着眼前的茶盏,不知当不当动手。
“我不喝茶。”鬼童丸摸摸鼻尖,“身边也没人有这个习惯,而且……”
“呃?”
久候数寄正欲追问,又被他噎住了:“而且,很苦。”
苦?
怪不得,从来只见他沾唇,却从不见他润口。
“人类是要能吃苦些。”她叹气,接过茶盏。
“说起来,你对不知火的传言有头绪吗?”鬼童丸看着她小抿一口,喉头颤了颤,“她伪装得很好,应该不会有人察觉才对。”
久候数寄放下茶盏,眼神一动:“算是有吧……”
“不过不是什幺要紧的事,别想太多。”她笑着摇摇头。
“那今日之事——”
“你不会以为我在解决问题吧?”
“……”
“真的,别想太多。”久候数寄托着下巴望向窗外,“你的老师和后辈,你自己还不清楚?他们哪里需要别人操心。”
鬼童丸眉心一皱,语带胁迫:“我的?”
“也是我的,行了吧。”久候数寄无奈改口。
难得她示弱一回,鬼童丸还非刨根问底不可了:“那你今日是为什幺?”
“我啊……”久候数寄扶着桌子起身,行至窗前拉开半遮半掩的帘。外头秋空白日,风袅簇浪,是连日以来难得的好天气。
来时波涛汹涌,去时风平浪静。
明日便要回去了啊。
“我只是想让一个人知道,流言也是会成真的。”她回身捞着袖子端起那盏茶,摆在他面前,“试试吧,还不错。”
语罢,她兀自慢腾腾地晃出了门,也不知是要去哪。
被留下的鬼童丸快把那茶盏盯出花来,才惊疑不定地伸出手。
闭着眼睛,飞速咽下一口。
……不苦。
“甜的?”他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