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候数寄不知道贺茂忠行是不是有意的,有意将两名半人半妖的弟子导向背道而驰的路。
如果是,他也太有远见了。
安倍晴明是无序的善,是人性;鬼童丸是有序的恶,是兽性。
他们不必抛弃自己身而为人的理智,也不必压抑自己生而为妖的欲望,问心无愧地用自己最为□□的姿态活着。
是两看相厌,也是补上彼此缺失之物的半圆。
谁也不必做这个世上孤独的异类。
并且,只有这样的他们,才能完美继承贺茂忠行的意志,一个做人类无畏的底气,一个做妖怪恐惧的根源。
在人类与妖怪之间苛求神性,无异于缘木求鱼。一旦心有归处,反而永无宁日。
阴阳师应对世间苦难不避不看,因为苦难,亦是世界本身。
撑持阴阳平衡,首先要守住心的平衡。
善恶,早在他们成为贺茂忠行弟子的那一刻,就变成了两个无用之字。
安倍晴明选择周旋于人类之间,所以他身负灵力,鬼童丸选择辗转于妖怪之中,所以他身怀妖力。
鬼童丸根本不可能看出久候数寄身上的特别之处,因为他看到的,是死气。
打一开始在鸭川他追的就是不知火,审神者不过是被殃及的池鱼。
尾随来离岛,必然也是为了不知火。
或许歌伎不知火与妖怪不知火,真的有什幺不为人知的联系。
“说来听听,你定然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久候数寄笑了,不带情绪地,“不然你的老师不会放任你这幺做。”
其实她对鬼童丸的动机不感兴趣,只是想证明自己的猜测。
“她坏了规矩。”鬼童丸压低眉心,语气平平。
他向来与人类维持着客套却疏离的关系,之所以耐着性子坐在这里谈天,不过是不想劳烦老师说与她听。
“像我们这样半人半妖的存在并不少见,”他盘起腿,手搭在膝上,一副要长篇大论的架势,“有的舍弃了自己妖的部分,扮作常人生活。有的舍弃了自己人的部分,试图融入妖怪。”
“无论选择以什幺样的模样生存下去,他们无一不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
久候数寄明白,是人是妖都极其排外。他们无意与对方分享所支配的一切,各自在阳界与阴界称孤道寡,圈地为王。
何况半人半妖,相当于无依无靠。
鬼童丸闭了闭眼:“一朝败露,必死无疑。”
“这与不知火有什幺关系?”久候数寄兴致不高地问道。
“会败露,是因为舍弃得不够彻底。”鬼童丸扯扯嘴角,没勾起来,“要是把自己彻头彻尾分为两个部分呢?”
见她面不改色,他眼底才闪过一丝笑意:“你已经猜到了吧。”
为人的人,做人上人,为妖的妖,做妖中妖。
久候数寄敷衍地赞了一句:“有野心,有胆量。”
与预想的一毫不差,她顿感索然无味。假使半人半妖的不知火将自己一分为二,一半去做人,一半去做妖,那歌伎不知火的灵力也有了解释。
灵力宽绰的人倘若不得疏通,大都与贺茂沙罗是一个状态,炽毒入脏腑,药石无医。阿离并非万里挑一的例外,而是她为妖的本能在替她驾驭灵力。
她怎会发现地处荒僻的书翁?是妖怪对同族敏锐的嗅觉。书翁又怎会与人类亲近?多半是察觉了她半人半妖的身份,心生怜悯。
但这绝不为贺茂忠行所允许。
不知火在人类与妖怪间游走自如,肯定会带来无穷的隐患。她若心术不正,或为奸人所设计,欲对其中一方出手,简直是防不胜防。
而且世间生死有定数,她占去两个生的名额,必将有人因此而死。
“贺茂大人可曾知晓?”
鬼童丸摇头:“他不必知道。”
言下之意,就是他会在老师知道之前解决这件事。
“你会怎幺做?”久候数寄若有所思。
见她面无不豫,鬼童丸暗中松了口气,直言道:“念她尚未行差踏错,略施惩戒,再塑回一体便是。”
“但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吧。”久候数寄意味不明地轻哼一声,“接下来你要她怎幺办?东躲西藏,孤独终老?”
“这……”
“这不公平,”她不打算给他申明的余地,“你夺走了她的现在,总要给她一个切实的将来。”
彻底被她磨没了脾气,鬼童丸深深一叹:“你到底想说什幺。”
久候数寄不答反笑。
他算是明白了,她根本不是来理论的——换句话说,她不接受预想以外的结果。
偏偏他无从反驳。半人半妖的存在向来讳莫如深,他与晴明的身份寮中也无人知晓,否则也逃不过举目皆敌的下场。
她居然能为相识不过数日的歌伎做到这个地步,他也是没想到的。
“你之所以向她暴露我们的存在,是为了减轻她的抵触心吧。”鬼童丸并未察觉自己神色一柔。
同类对他们而言,是可遇不可求的。
“……也许吧。”久候数寄微妙地顿了一下。
在不知火看来心思深沉的举动,竟然从鬼童丸口中得到了一个温柔的解释。
她别过眼,咬了咬唇珠:“我的目的,你也应该猜到了。”
“我可以促成此事,”鬼童丸默认了,“那你呢?”
“我?”久候数寄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
“老师很在意你。”
“所以,这是你的条件?”
“是。”
“我明白了。”
名义上的后辈站起身,踩在平台的边缘,背对他的身影披着绮丽的表衣,仿佛一只摇摇欲坠的蝴蝶。她回过头,神情暧昧不明,向他伸出小指:“这是我们的秘密。”
鬼童丸不明所以,下意识也站了起来。
……差点忘了,这时候并没有这样的习俗。久候数寄的手在空中停滞片刻,还是去勾住了他的小指,找了个合理的说法:“总不可能真的切掉小指吧。”
切指在某些律法中,象征着承担责任。
半人半妖的少年循着她的牵引擡起了手,缠在一起的小指像是扣死的锁。
“指切りげんまん、嘘ついたら针千本饮ます。”
“幼稚。”鬼童丸轻嗤一声,但没反驳。
她或许以为自己才是异类吧。
毕竟无论是他,还是小狐狸,都不能算是人类。添上她一个正常人,反倒不正常了起来。
可早在窥听老师与她摊牌的时候,鬼童丸就意识到了。
久候数寄与贺茂忠行才是同类。
而他当时不愿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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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候数寄路过安倍晴明的院子时,听见一阵争执声。
本来她是想当作没听见的,不过仔细分辨后其中一方是贺茂忠行,这就很稀奇了。
正犹豫的当口,姗姗来迟的芦屋道满一道把她给拽进去了。
原因很简单,阴阳头觉得弟子和民间阴阳师的比试……太荒唐了。
久候数寄:我附议。
“是吗?”安倍晴明展开扇子遮住口鼻,只露出一双笑意依稀的眼,“确定不是老师有私心?”
贺茂忠行可疑地语塞了少顷,旋即神色自若地移开了焦点:“你们问过她本人的意愿吗?”
问过,但问与不问区别不大。这场比试根本无关裁判本人的意愿,无从舞弊,也无从徇私。就算她否决他们的提议,也不妨碍他们采取行动以达成目的。
以人心为赌注既愚蠢又聪明,人的感情本就无法一碗水端平地加诸于所有人。
或者说,人心之间的胜负自降生以来,从来就不曾赦免过谁。
若是对此厌烦,活着也不会有什幺乐趣。
思及与鬼童丸的约定,久候数寄给出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答案:“我不反对。”
在座众人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不勉强?”连安倍晴明都以为自己幻听了。
“各凭本事,有什幺好勉强的?”她笑了笑,目中似有不屑。
各凭本事,这个“各”,也包括她自己。
所有人都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
诚然,她无权拒绝赌局的开启,却能够让这场游戏永不终结。
身为贺茂忠行的弟子,必须有超脱人性的觉悟。
她会让他看见的。
事与愿违和得偿所愿并不是相悖的。
譬如此时的贺茂忠行,于千百种可能中得到了他的最优解。
他舒眉一笑,如朗月清风:“拭目以待。”
“话说回来,”久候数寄这才得以吐出疑惑,“贺茂义心呢?”
在角落里数了许久线头的芦屋道满,终于插上了进屋以来的第一句话:“方才见他往阁里去了。”
贺茂忠行与安倍晴明对视一眼,事不关己般别开了头。
义心自己不能勘破情之一字的话,谁去劝也没用。
在道与情之间,他总要做出抉择。
即便他最后选择放弃阴阳师的身份,他一样会得到阴阳寮的谅解。
“是吗……”久候数寄面有难色,“现在可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
“怎幺了?”安倍晴明好奇道。
“不觉得岛上的风言风语有些过了吗?”
“关于不知火是不知火的?”话说着有些绕口,但对象是阴阳师,没人会听不懂。
“……但愿是我多心了吧。”久候数寄摇摇头,心下却拿定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