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樱

寄柔自宣城毯上起来。

跽坐良久,她腿有些僵麻。

寄柔甚少出门。

一身勾人风流艳纵的异香,曾经差点受辱的经历,让她渐渐少了外出的念想。

她不愿忍受那些轻佻下流的目光与调戏,谁知道那些男子的来历与姓名,又有谁知道他们发里有无藏虱子,几日没沐浴,几日没洗衣。更甚者,有无隐疾。

实在闷得慌,她才会跟武婢或赵瞻出观。

赵瞻最好。

他武艺高强,不会让她被掳了去。

但今日,她只想去悄悄观后的樱。

昨日便瞧见开花了,她叫侍婢护着,想着等赵瞻来再一起瞧。

装作第一次看到,与他一道才不小心发现。

眼下不了,就那幺些路,她独赏也行。

寄柔披上大氅,赵瞻放下书,一动不动。

他是算盘珠子,非要人拨。

珠云眼乌溜溜转,松盏暗自叹气。

她们俩知晓赵瞻身份。

珠云口拙,松盏善谈。松盏上前数步,小声说:“郎君,娘子手疼。”

赵瞻注视寄柔。

“……我绣太久了。”

“哦。”

“我还要抱手炉子。”

赵瞻轻嗤:“我活该伺候你。”离开书案。

他绕过来,挺拔如松,两人共擎一伞出了门。

雪簌簌打在伞上。

伞在赵瞻手里。

寄柔抱着手炉子,一副怕冷的模样。

赵瞻轻笑,戴着面具,神情却十分灵动。

喉颈线条流畅,喉结微微凸起。

寄柔嘴发干,没了珠子却仍贴在胸口的花钿,倏然多了黏着感。

她没好。

应该再绣一会的,可已经出来了,回去多丢脸。

冰天雪地,云翳阴沉,扫过雪的青石板甬道湿滑。

二人踏雪寻春,在黑瓦白墙红柱的温泉观内行。

寻到那一树雪压枝的早樱,两个人默默看。

寄柔笑起来,想要摘,纤纤素手举。雪光映着发肤,一派温润光泽。

她总是这样,情绪变幻莫测,他以为她在生气,转瞬她不在意。留他一个,继续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心里发堵。

赵瞻冷声冷气道:“你不是手疼吗。”

寄柔不摘了,睇眄过来,目光幽幽望着他。

赵瞻噤声,暗道自己这番计较小气。

他替她折下。

寄柔捏了一朵:“我手又不是断了。”

“看在你手疼。”

幼稚。

寄柔将花别在发上,问他:“好看吗?”

人比花娇。

赵瞻盯着花。

“好不好看?”

“好看。”

寄柔等,没等到其他话。

离了那事,一点甜话都不会说,那种时候倒一套一套的。

赵瞻是什幺时候变成闷的?他离京前,张扬外放,几乎没有内敛的一面。

寄柔拿过花枝,想给他挑一朵簪。

赵瞻眼见她转变,不明所以。

“我要调去军府了。南衙千牛卫,亲卫府。”

他硬邦邦转移话题。

寄柔捏下一朵花,别到他耳上:“好事。”

南衙诸卫,北司禁军,共同卫戍皇宫和京师,然南衙遥领天下府军,北衙为天子私卫,各有各的好处。

南衙有亲府、翊府与勋府之分,亲府子弟,出身最为显贵。

而千牛卫三府俱备,不领府兵,专责在内围贴身护卫圣人。

不用问赵瞻是什幺官,他定然是升迁了。

赵瞻的性子如此,报喜不报忧。

赵瞻束发之年,自告奋勇出使突厥,圣人拍板,以他为副使。行到异国他乡,突厥反水,幽禁使团。

使者与赵瞻一道周旋,使者被杀,赵瞻承他遗志,浑水摸鱼引得突厥王庭内乱。他领着残团,以毛毡做盔甲,蒿草做箭,冲出突厥人包围,向镇守边关的镇将报信。

使团其他人渐渐离开,赵瞻投军。他在边关待了两年多,备受赞誉,去岁带着一万突厥俘虏回都城。

从那一刻起,万事不由己,再无转圜余地。

押送俘虏的队伍走过朱雀大街,俘虏们面色灰败麻木,大晋将士威风堂堂。

少年郎意气风发骑在马上,不知成了多少长安女子春闺梦里人。

博陵郡王乃异姓王的名号,是她阿耶挣来的功勋。他扛上了博陵王府的责任,报了她阿耶的恩。

然博陵王府犯了欺君之罪,谎称养子是庶子。

异姓王本就易遭忌惮,若是此事败露——

她和赵瞻相伴的时日是偷来的,唯有天公作美,才能延一线之续。

而与这段不容于世的隐秘相比,赵瞻身份的真相更不能叫人发现。

寄柔现在都想不明白,她阿耶当初胆子怎幺这般大。

阿耶与宗族关系不好,为不被宗族逼着过继嗣子,竟推出赵瞻,说赵瞻是他与外室妇生的小郎君。

斯人已逝,转圜的余地也已随岁月流逝收缩殆尽。整个郡王府,只有她知道这事。为了郡王府满门的性命,赵瞻必须是郡王。

寄柔在心底叹气。

赵瞻回朝后,有一阵处境险恶。

本朝建立尚不足百年,时有吐蕃、突厥与回纥之患,朝廷也仍在开疆拓土。派往西隅与西南的绝军队一时无法收回,大晋不得不与突厥和谈。

突厥人派遣使者来,得寸进尺要赵瞻受缚。朝廷自然不允,装模作样敲打赵瞻一番,安排个不大不小的使职,明贬实保。

转眼到了这一天。

赵瞻仕途将一片坦途。

之后,夏日一至,她廿岁,约莫过半年,暮秋时节,赵瞻及冠。

岁月如梭。

寄柔笑盈盈:“千牛卫上将军,与阿耶有旧。”

赵瞻神光闪烁,盯着她的眼:“我要听的,不是这个。”

——

珍珠够上新书榜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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