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的手一直没有好,已经三个月了。那只被他弄坏的右手,上头的绷带又换了新的,靠近些,就能闻到一股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窗外的知了很吵,明明天已经黑了。他将目光从西山的脸上移开,回到手头的工作上。已经写了好多了,但是他知道这些都没有意义。这个秘密是在西山要拆线一周前被他发现的。
那天西山让他不用去照顾,可以休息一天,但一个月以来,他一直都在做的一件事,突然停下让他不太适应。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前一天发生了很多事。他差点以为自己会失控,或者西山会对他做些什幺。然而什幺也没有发生。他回来后就觉得不对劲,自己似乎对一个男生抱有超过同性之间的感情。这有点特别,但又有点难启齿。毕竟,同性恋他一直以为只是网络上的玩笑话,或者说,起码不会这幺近,起码不会是自己。
那天他没有睡,熬了一夜,因此第二天的课上基本都在睡觉和罚站中度过。他并不是优等生,所以老师认为他是玩游戏导致的精神困顿。他没有解释,这个问题他也没有和朋友说,只是这幺想着。纠结了很久,也期待着今天西山会发什幺信息,找什幺理由让自己过去。但是直到最后一节课都没有消息,这时他已经知道西山的手机号了,他正准备发消息询问时,就看到一条短信提醒。那种心情像是等了很久,终于拿到礼物的小孩一样,带着兴奋和不安,打开了短信。
“今天有事 不用”
六个字让他瞬间冷了下来。他又确认了一遍,然后喃喃在心里默默跟着念了一遍,反复多次,甚至退出重新打开。没有变,是真的,他心想。然后一种熟悉的背叛感和被抛弃的感觉让他瞬间委屈得想哭。他不是先天哑,是因为心理障碍。小时候目睹了父亲被讨债的人毒打的画面,他在房间里被母亲死死捂住嘴巴不让哭出声。直到外面没有声音后,她们开门出去发现已经几乎毁容,鼻青脸肿的父亲。父亲的一只手像是没有骨头一样悬挂在肩膀上,晃动着,血从衣服下流出,父亲的衣服很脏,脸也很脏。父亲的脸已经看不清眼睛在哪。血和泪水混浊在一起,还夹带着呜呜的哭泣声呻吟声。母亲抱着父亲哽咽着,他也学着这幺做,却因为害怕而发不出声音。这样的事情,在那段日子里又断断续续地上演过几次。为了保护她们,父亲提出了离婚。长大后,他知道了是因为父亲被小叔骗了,但小叔跑了,而作为担保人,就承担起小叔跑路后的后果。他恨小叔,但父亲家就剩小叔这亲戚,所以小叔跑后,他就失去了恨的对象。父亲在事后没一年后就去世了。他跟着母亲便接着娘家关系来到了新的城市,重新开始。刚开始以为是因为这些因素导致的性格安静不爱说话,所以母亲并不干涉,他也觉得这样比较自在。直到小学入学,要求测试语言表达能力让朗诵时,才发现问题事情的严重性。虽然算得上及时发现,但也无济于事,毕竟心理问题最为难办。但医生说是能恢复,就看时机了。起码各个发声部件检查上看是毫无问题的。
他平复好心情,朋友恰好出现约他去打球,他想了下没有拒绝。任何运动都是甩掉烦恼和负面情绪的速效药。一场,两场,三场……他状态很好,连球友都觉察出了他今天的积极和暴躁。扣篮一次接一次,身体接触的断球拦截也不在话下。本身大家对他的被迫沉默感到有些压抑,今天更加如此,不是压抑而是压迫感。上次那个帮忙的女生也看出了他的球风差异,在休息时,担忧地上前关心道:
“没事吧?今天很凶啊。”
他摇摇头,口中哈着气,接过递来的水,拧开就是一大口,咕噜咕噜地灌下。他的好友在一旁拍了下他的肩膀,开玩笑地说道:
“be gentle,场边女生可要被你吓哭了。这会引众怒的。”
他敷衍地比了个“ok”,但是上场后依旧我行我素地大杀四方,但前面体能消耗太过,后面有些力不从心,频繁出错。好友实在看不下去,让他到一旁休息。停下动作后,虽然心情已经平复,但还是有些不甘心,便比划着手势,表示自己要先离开。大伙都因为他多少学会了些简单常用的手语,因此无障碍地放走了他。
回到家后,桌上是母亲留的字条:晚饭自行解决。手机打开才发现母亲对话框内的转账提醒。他无趣地丢下书包,快速给自己冲了个澡,换了套居家服,躺在沙发上,随意点播着搞笑综艺节目。一直浪费时间到了九点多,终于饿了。起身在冰箱里翻找着可以做饭的食材。因为和母亲相依为命,所以家务和做饭之类的生活技能自然不陌生。随意糊弄了下自己,毕竟一个人也没有什幺特别需要照顾的胃口。又准备继续摊着消磨时间,因为这阶段经常要去西山家,所以他已经很少留作业回家。基本都在课余时间就做完或者借鉴着好友的糊弄过去。导致突然多出这一天,母亲也不在家,就显得无所事事。他翻看着手机,最后又打开了那个对话框。最后,依旧是停留在那几个字。他想了下,最后还是打下一串字回复道:
“好的,绷带小心,别碰水”
然后确保语气客气,没有泄露自己的情绪后关上手机。时间又过了会,很快就到十点多了。他试图让自己去睡觉,却翻来覆去无法不去想西山当时的样子。他之前有好奇过西山写的书,但后来发现基本都是市面买不到的。西山也有借给他几本,但因为种种原因,他没有看。现在闲暇下来,也睡不着,干脆爬起来看看好了,他想。翻开赤裸裸的封面,入目的导读是一张素朴的线条简笔画,勾勒出一个半跪着背对着读者的丰腴女子。唯一的色彩只用在了两点上。这种带着一丝冷淡风情的夹页,比起那些真实清晰赤裸的彩色身体,要让他舒服得多。他有些兴趣地继续向后翻看着……
很快,他发现这书的内容有些熟悉。是他这几天在听写的“杉田和美佳子”的故事。他突然感觉脑袋一懵,然后一种辛辣苦涩的情绪翻涌上心头。他大口喘气着,带着细微的嘶哑呜咽,那是他自己都很久没有听到过的声音,从喉咙低下,内心深处,渗出的声音。欺骗,他最恨的东西。他抓着自己的胸口,像只被射穿气管濒临死亡的动物,好痛,好痛,好痛。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他都快忘了,当时父亲被打的声音,辱骂叫嚷的声音,哀嚎的声音,母亲哭泣的声音,和自己想要发出却再也发不出的声音。这些东西本来应该被密封得很好的放置在角落里,但那个盒子被打开了,不,是被砸开了。扑面而来的恐惧,使得他不停地后怕和颤抖。他无法控制自己,压抑不了那种想要质问西山的冲动。甚至他将这种感情上升到了民族情感上,他想到了历史课的日军侵华,等等负面的一切伤疤。脑子乱得像是一锅糊了鞭炮却质量很好的高压锅。最后他决定去找西山。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幺到的西山家楼下。但是,恰好他看到了下楼到底下负一层的西山。
“他怎幺能自己下楼?”
他满心的疑问又多了一个。仅存的理智让他躲了起来。他就这样猫在一个拐角的柱子后,看着西山拖着一个大袋子走向垃圾桶。西山看起来不怎幺吃力地就用还吊在脖子上的那只手掀开了那垃圾桶的盖子,然后左手发力抡起了垃圾袋,但看得出袋子很轻。
“手好了?”
接着他看到西山熟练地拿出一根烟放进嘴里,用左手熟练地打火点燃了它。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吐出一团白色的烟团。他的内心像是接受了西山做出的种种非常态举动,而只要一旦接受了这种设定,不管西山再做出什幺出乎意料的事情,也变成在合乎存在了。他看着西山很快抽完了烟,然后将它掐灭,放进了专门扔烟头的垃圾箱内。西山又看了眼垃圾桶,有点嫌弃地拍拍双手,然后离开了。他心中像是堵着西山抽的烟一样,呛得难受。他又等了会,确认西山没有回来,便走向垃圾桶。打开垃圾桶,上面的袋子是西山刚扔的白色袋子。不用拿出来都能看到,半透明的塑料下,满满的纸团,有几张甚至干脆没有揉,直接贴着塑料袋外壁。赫然纸上那熟悉的字迹。他感觉身体的瞬间失去了所有温度,然后猛地一颤,就像突然沸腾的水一样,热得可怕。一种无以言表的愤怒和恶心感,令他每一寸肌肤内外,不论精神还是肉体都不适起来。他像是突然忘记了呼吸一样,憋了口气,很久,很长,直到快要窒息,才深深呼出。然后便是一声气音的:
“哈?”
他有些吃惊地捂住了嘴,然后像是怕被人发现一样,快速出了地下层。西山的小区很大,他走出去还需要花费些时间。这一路,他都在一轮轮神经冲击中,回味着刚才的所见。他站在小区中央的绿化地,迟疑了会,对着空气试着发出一些简单的音节:
“啊……啊?哈?啊,啊,一,嘻,一,嘻,哈。”
气流从喉咙发出,虽然声带震动得很轻微,但可以感觉到它在动。他心情复杂地站在那,又试着发出“妈妈,爸爸”之类,自己一直想发出的简单叠词。依旧不能太震动声带,但可以形成沙哑的气音了,微弱却真实存在。他的眼睛开始起水雾,但自己也不清楚是因为可以重新发声,还是因为西山的事情,又或者两者都有。他很久没有哭出声过,那声音难听极了,像鬼,如果鬼有声音的话。
……
那天和今天一样,外面黑得彻底,一点多余的颜色也没有。他写得很快,几乎不需要西山太久的停顿。中间发生了些,本来一个月的代写变成了更久,因此他和西山之间的默契已经小成了。西山如果有想要修改,补充或者更正的地方只需要轻轻用指关节敲敲桌子,他就能意会到,擡头看向西山,等着下一步指示。这时候,四目就会相对,西山的目光现在不再如以往的平静,而是多了种悲伤和他看不懂的感情。是啊,他从来没有看懂过西山,从来没有了解过眼前的这个人。他胡乱的思绪着,不过很快就收起了情绪,发现西山停止了说话。
“……”
他刚要询问,这时,门外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动作。一名穿着粉白色工作服的护士推着辆装满输液剂的小车进来了。她熟练地取下吊瓶,拔出针,然后换上新的。护士笑容温和礼貌地对他们说道:“这是最后一瓶退烧,吊完就可以走了”。西山对她说了声谢谢,目送着她离开房间。
“很晚了,今天先到这吧,末班车快到了。”
他听到西山这样说,并且偏头看自己。他没有回话,只是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然后开始收拾东西。就在他要挪开椅子起身离开的瞬间,他听到西山开口了:
“陪我说说话吧。”
西山,你到底在想什幺,他想。但他依旧停下了手头的动作,转过头看着西山,从包里重新拿出本子,快速写道:
“说什幺?”
西山正看着他,像极了那晚的眼神,里头有着不明意味的信息闪烁着。他美哟移开眼睛。那是条蛇,吐着墨黑色的芯子,他想,内心暗示自己需要保持清醒。然后就听到西山长叹了口气,然后眼神中带着些许哀怨和伤感地说道:
“没什幺,你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