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以后,东阳擎海真个信守诺言,枕席间行事温柔,裴花朝亦凑趣依顺,两人相处日益太平。
过了数月,一日她与东阳擎海在房内奕棋,汉子却没正经,对局时将她抱在怀里亲嘴揉搓,闹得她衣衫不整,心神不宁。
裴花朝恼了,挪身要走,挣扎时无意在东阳擎海身上磨蹭几下,旋即发现他下身那物事隔着衣裤硌人了。
东阳擎海坏笑,“你得收拾残局。”便要剥裴花朝衣裙。
这时门外戴妪上报,称京城派遣郑王带来赦罪招安敕旨,正在山寨邻县衙门等候。
裴花朝多年未听得“敕旨”两字,一听彷佛又回到当年父亲直谏、获罪抄家那日。当时堂官宣旨,翕张的口中道出皇帝责她父亲“深负天恩”。
忆及前事,霎时她浑身绷紧,似猫儿炸毛。
东阳擎海听戴妪禀报,随口应声,手上将裴花朝再搂紧些,轻抚她背脊。
接着他吩咐戴妪:“派人带郑王上山,无须备礼迎接。倘若郑王不肯动身,就用刀鎗请。”
不备礼迎接、用刀鎗请……裴花朝在东阳擎海怀中挪身擡头。她受纲常观念薰陶长大,再不待见当今皇上,见东阳擎海胆敢这般怠慢天使,仍旧不免惊诧。
东阳擎海松开裴花朝,在她唇上啄了几下,若无其事笑道:“回来再同你‘算帐’。”彷佛待会儿面见天使不过寻常事体。
东阳擎海前脚走人,后脚吉吉耐不住好奇,溜去打听动静,回来报说东阳擎海撕了敕旨,撵了敕使。
裴花朝半晌无语,她猜到东阳擎海对敕使不会有好脸色,不意如此妄为。
郑王自傲天潢贵胄,且奉皇命而来,却教寨众强押上山,直是怒不可扼。他一上寨内议事厅,便对安坐堂上的东阳擎海痛斥他强掳敕使,无礼欺君。
东阳擎海不与郑王多费唇舌,令亲随夺过敕旨让林化宣读。原来这数月邻州豫州朱家寨起兵,几乎整州沦陷,官军无计可施。朝廷遂下敕旨,若镇星寨肯改邪归正效力天家,征伐朱家寨,并将其辖下州县归降,财货悉数纳官,便授东阳擎海刺史官职,封国公,食邑五百户。
东阳擎海哈哈大笑,取过敕旨一把撕了。
郑王见他藐视天威至此,一口气险些上不来,好半天缓过劲便破口大骂,教底下头目揪住要打。
东阳擎海发话,“这老头有些血性,别伤他。”半送半撵他下山,饶了这位白胡子皇亲性命。
稍后东阳擎海回到房里,把撕毁的敕旨放到裴花朝面前,“给。”
裴花朝因问道:“寨主何意?”
“让你处置。”
裴花朝怔怔看着他,目光又落在那撕作两半的绢黄纸上,半天没动静,抄家时的前尘往事彷佛流水,都到眼前来。
东阳擎海见她半日无动静,道:“你若不愿见它出现眼前……”便伸手要取走。
裴花朝猛地回神,抓住那绢黄碎纸手上使劲,嗤啦啦撕了起来。
天子乃世间至尊,她手撕代表天意的圣旨,于常情国法俱是弥天大罪。当她撕毁圣旨,下第一次手时,心中突突地跳,但旋即觉得这一撕扯如同搠穿了心头脓疮,脓血终于流出流尽。她感到难以言喻地痛快。
东阳擎海笑道:“不愧是我的女人。”他揽过她肩头,道:“彼时你听到‘敕旨’通身紧绷,不像畏惧,倒像极为厌恶,所以我带它回来让你出气。”
裴花朝默然一会儿,方才缓缓道:“那年圣人恼我父亲直谏劝阻加赋,下敕旨处他极刑,抄我裴家。”
彼时正值冬季,祖母在宅中园子举办赏梅会。
裴花朝至今记得那日园中梅林一望无际,雪后遍地晶莹。林中梅树经过裴家几代细心养护,枝干健壮遒劲,覆了落雪的枝桠如银钩铁画,在空中伸展出劲俏犀利的线条;梅树枝头冒出的花朵黄蕊粉瓣,却又如此小巧可爱,然而不畏霜雪,迎风傲立。
林中凛冽,屋里却如春日融融。
屋里椒泥涂壁,地上设绣帐,铺锦毯。四下里燃炭,香炉飘出祖母亲手调配的香方气息,赴宴的勋贵家眷身上脂粉味儿馥郁,身上绮罗衣衫亦都精心薰过香,一屋子香暖袭人。
那会儿众人吟咏诗歌已毕,吃酒闲话,有人留意屋里火盆燃的炭木不同寻常,竟是青色。
唐老夫人微笑解释那青炭乃是西域贡品,由皇帝御赐而来,众家女眷纷纷奉承欣羡裴家圣眷甚隆。
裴花朝对大人之间的应酬兴趣缺缺,举杯要丫鬟斟酒。
奶娘从旁夺走酒杯,嗔道:“自打小娘子上回大醉,老夫人定下规矩,小娘子吃酒,半杯为限。”
裴花朝思量下回自己要换用大些的酒杯,抄家敕旨到了。
裴家恬静美好的世界骤然走调,主仆亲友惊慌岛兽散,帐幔倾覆,杯盏翻酒,酒污锦毯,钗钿委地。
堂官宣读过敕旨,将她们祖孙赶入一间屋里锁住,等候发落。那斗室并无炭火,甚是寒峭,祖母将她抱在怀内温暖,轻声安慰。但是四面八方传来前所未闻的噪乱,家中下人哭嚎,官兵翻箱倒柜点检搬动财物,器皿砸破,乒乓铿锵。
满世界兵荒马乱,她心中畏惧却又愤怒,明知这股怒火大逆不道,仍旧止不住血液在沸腾……
裴花朝回忆当日敕旨,冷笑道:“敕旨说我父亲‘深负天恩’……”她对东阳擎海说道:“父亲出事前夕与我提过,他要去很远的地方,让我好生孝顺祖母,我求他别去,他只是苦笑。到得敕旨上门,我才明白,父亲意指何事。”
裴花朝眼眸酸涩,似有泪水流动,便擡起下巴,不让那湿意流出眼眶。
她道:“当时天下旱涝不定,民不聊生,再加税,徒然官逼民反,到头来黎民与朝廷玉石俱焚。倘若世局动荡,百姓还要更苦。因此父亲留书说:‘杀一人身,存百姓家’,以为纵然他一人一言不中用,只要有人肯出头,开了这口子,定然还有其他人愿意赌命劝谏圣人。”
她握紧拳头,“父亲抛下孤儿寡母,为国为民,又何尝不是为大虞天子和他唐家的天下着想,敕旨竟说他‘深负天恩’……”
东阳擎海抱住她,道:“我听说了,自你父亲打头阵,士大夫果然纷纷上书,皇帝老儿又杀了一批人。不多时天狗食日,皇帝老儿以为不吉利,打消加赋主意,也免除你们祖孙被没入掖庭为奴。”
裴花朝冷笑,“不问苍生问鬼神①,枉他身为君父,在乎鬼神多于百姓。”话甫出口,她愣了半晌,这些话藏在她内心深处,从来不敢宣诸于口,尤其与她相依为命的祖母。
如今对着东阳擎海,她轻而易举脱口道出。
她由眼角扫向搂抱自己的汉子身上,他那副精壮身躯不只勇力过人,还有一份天不怕、地不怕的魄力,那等纵情恣意,是自己在棋秤上才敢于拥有的。
她在这等人身旁,似乎也渐渐感染了那种无法无天,少了忌惮。
又听东阳擎海说道:“可惜就一道敕旨,不够你出气。这幺着,下回皇帝老儿再来招安,我全留给你撕。”
裴花朝本来余怒犹存,闻言心中一轻,掌不住噗嗤笑了。
东阳擎海也笑道:“笑了就好了。”大手来回轻抚裴花朝背脊。
裴花朝教东阳擎海抚摸适意,搂抱舒服,便不自觉轻合水眸,软软地让自己往他身上依得更多一些。
——————作者的话——————
①“不问苍生问鬼神”出自李商隐的《贾生》,意思是:不问民生疾苦,反倒问起鬼神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