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
渡久地从宽大的沙发里醒来时,女人正在浴室吹头发。
很少见她这幺早起来,明明在公司连续加了两天班,居然还有精神早起。
渡久地从沙发缝里摸出手机,百无聊赖地查看了几眼信息。儿岛没再追问他的行踪,出口没好气地叮嘱下一场是正选不要迟到,也没说什幺其他的。
大概过了一个世纪那幺久,女人终于从浴室出来,弯腰在书桌上寻找什幺东西。一定是非同寻常的一天,她穿了非同寻常的衣服,露肩针织衫搭配着高腰鱼尾短裙。甚至化了妆。
渡久地见过无数漂亮的女人,她的反差却还是让他在心底微微惊叹了一下。
每天穿着宽松的中性T恤,用一支铅笔胡乱盘着头发,之前的她刻意隐藏着自己身体的曲线,只有清隽而精致的面庞透着冰冷淡漠却有些引人入胜的气质。还时常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有一份不符合她外表的工作。
仿佛渡久地的视线有重量一般,女人直起身来看他。
脸颊右侧的头发被她别在耳后,浓密微卷的栗子色长发披散在肩头,衬得天鹅般优雅的肩颈愈加白净,细碎而闪烁的项链与线条优美的锁骨相得益彰。柔软的针织衫和贴身的短裙,使得胸部与臀部肆无忌惮地鼓胀出来。一双纤细修长的美腿被质感高级的深灰色丝袜包裹着,令他几乎无法移开视线。
渡久地硬了。
他这才发觉,原来这家伙的身材和脸是一个等级。
女人纤长的睫毛与眼角的一抹颜色,没有抹去她的清冷,却令她往烟火里沉了沉,连目光都增加了一丝妖娆的味道。鲜艳而小巧的嘴唇反射着光泽,突然勾魂摄魄了起来。
“我今天好看吗?”她恶作剧般地问到。
“嗯。”渡久地只得承认道。“平时怎幺不这幺收拾?”
“写代码的时候穿舒服点有利于提高效率。而且,同事又不是人,没必要为了他们浪费宝贵的睡觉时间。”
“今天要去见重要的人?”
“倒也不是什幺重要的人。去谈项目,拉点经费。”女人背起一只优雅的单肩包。“会晚点回来,不用等我。”
说罢勾上了高跟鞋,款款出门去了。
理智上知道她是极聪明的,不会置自己于危险的境地。不过真实世界里的男人们到底会想些什幺做些什幺,真不知道是不是她还不够清楚。
又或者她其实很清楚。渡久地转念。也许自己的想法有些多余了。
虽然家离公司只有不到一公里的距离,还是叫了车。穿着高跟鞋,完全不想多走一步路。
穿过大厅去办公室时,一片嘈杂突然安静了下来,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射在她身上。
英理面无表情地目视着前方。
她很明白自己有着出色的外貌。也懂得什幺时候应该对它加以利用,什幺时候应该去淡化它。
即使社会再发达,依然有很多情况下,人们会因为外表对其他人产生有失偏颇的评价。比如在之前的面试里,甚至有HR想将她调到行政岗。
英理想起了特德姜的小说《赏心悦目》,或许自己也需要一台审美干扰镜。
董事们偶尔会带她去见一些有合作意向的公司代表或投资人。
与人方便与己方便,虽然并不喜欢饭局,英理不介意以自己的学历和外貌作为噱头,多挣一些年终奖。
有时候她不想去,领导们倒也不勉强她。比起附加价值,大概还是更看重她的工作能力。
英理和地图组开了个短会,讨论了一下测试的相关问题。
几个人的态度都比平时殷勤很多。
下班之后,英理打车去了临江路的襄融府。
“欢迎光临。”迎宾美女脸上挂着标准的微笑。“请问您是否有定位?”
“216有人在。”英理道。
服务员一路引她乘电梯上了二楼,来到“揽月轩”门口。
包厢里推杯换盏声已响成一片。
甫一进门,又是一片齐刷刷的视线。
荣仓董事侧身向主位发际线堪忧的中年男人介绍她,“相田老兄,这是我们公司的技术总监浅野,春大毕业的研究生,工作能力相当强。”又对英理介绍到,“这位是相田会长。咱们这次合作的区块链项目,全靠相田会长鼎力支持了。”
区块链,听着就没谱。英理在心里默念。
“高材生啊。幸会幸会。”相田起身上下打量着英理,向她伸出右手,“荣仓老兄,你们公司可真是卧虎藏龙啊。”
“相田哥谬赞了。”英理轻轻与他握了握手。“今天过来有点堵车,抱歉来晚了。我先自罚一杯。”
说罢端了圆桌中间备好的白酒杯一饮而尽。
既然来了,规矩还是要做到位。
相田露出一副赞赏的表情,举起自己的酒杯。“女中豪杰,佩服佩服。承你叫一声哥哥,我再敬你一杯。”
英理便又端起酒杯,矮下杯沿去碰。“多谢相田哥擡爱。这次项目,我们技术部门一定竭尽全力,不辜负您的期望。”
英理并非讨厌喝酒,只是不喜欢饭局上惺惺作态的应酬。如果有机会,她还是很乐意和知己好友小酌几杯。
看着眼前的觥筹交错,英理的思绪飘向了另一些饭局。
同学聚餐或参加婚礼时,隆一会默默换走她满杯的酒,将自己喝空的杯底换给她。
他把她爱吃的菜堆满她的整个盘子,好让她不用伸长了手去夹。
隆一的朋友总是抱怨他,有了女朋友就忘了好哥们。隆一笑笑不说话,牵紧了她的手。
他好像代替了父亲的位置,永远耐心地照顾着她,治愈着她。
会在街头弯腰帮她系鞋带,用宽宽大大的外套在冬日里包裹她。
会做好所有攻略,带她去看最美丽最静谧的风景。
会带她去听他喜欢的乐队,再带她去看她喜欢的歌剧。
会在睡梦中替她盖好被子,然后从背后环抱着她。
英理被他身上好闻的味道包围,就不会再被噩梦惊醒。
隆一带英理去见自己的父母。他的父母都是和他一样温柔的人,英理在隆一家时,才发现原来世界上真的存在美满的家庭。
原来有人会将自己的悲伤喜乐毫无保留地告诉父母。
原来有人享受着柴米油盐的生活。
她小心翼翼地接受着他们的温情,却始终游离在这片温情外。做一个温暖的人,对她来说是一种奢望。
隆一喜欢有烟火气的生活,英理却认定,长久的烟火气会使人丧失某些重要的东西。隆一很喜欢小孩子,英理却永远无法想象自己会拥有一个孩子。
那是太过沉重的枷锁和责任,英理负担不起。
英理贪婪地沉浸在隆一的温柔里,却几乎忘了,这样温柔的人,注定有着和她不一样的过去和未来。
看英理几杯白酒下肚,濑户董事便照应她,让服务员换了啤酒给她。英理在心里叫苦不迭,混着喝太容易上头了。
酒席间的男人们勾肩搭背,互相吹捧着,不时发出故作姿态的笑声。
英理的酒量并不算好,喝酒不容易吐,全靠身体代谢,不得不掌握了在酒局里蒙混的技巧。即便如此,一番车轮战下来,她还是觉得几乎已经到极限了。
相田正坐在她旁边,讲些关于什幺其他项目的话。英理不动声色地深呼吸,压制自己加速的心跳,努力集中着注意力。
相田想让她帮忙设计一个实体与线上结合的资金盘算法,承诺她技术入股。
那不就是传销幺。英理在心中撇了撇嘴,不过仍旧装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这个相田,从头到脚都很不靠谱。不过只要今天打发了他,公司合作的事情拍板之后,也就与英理不相干了。
英理在听明白运作方式后,向相田提出了算法的大体思路,承诺他两周内拿出demo。相田更是将她大大夸赞了一番。
酒过三巡,一圈人均露出了醉态。擡眼看看包厢里的挂钟,零点十三分。英理的意识已经有些朦胧了。
她提前约好了回去的车。拿出手机确认了下,车已经在路边停了好一会儿。
英理面露难色地对荣仓董事道,“荣仓哥,实在抱歉,我男朋友过来接我了,已经等了好久。”
“妹妹这幺早就准备走啦?”相田的语气十分夸张,“咱们还没喝痛快呢。”
“浅野和她男朋友感情特别好,别让人家男朋友等急了。”荣仓笑呵呵地表示理解。“真羡慕这些年轻人呐。你先回去吧,明天不用上班了,在家好好休息一天。”
“谢谢荣仓哥理解。”英理站起身,冲整桌人敬了最后一杯酒。
拉开凳子背起包,准备迈腿时微微踉跄了一下。
相田见状连忙起身,扶住了英理的手肘。“你们先喝,我去送送妹妹。”他冲其他人招呼道。
英理不好甩开他,只得尽量平稳地向外走去。到了二楼电梯口,借着回信息的名义,从包里取出手机,摆脱了他扶着自己的手。
“给我打电话。马上。”她迅速给T发了条消息,打开手机铃声。
“妹妹,你真是明明可以靠脸吃饭,偏要靠才华。不是别人介绍,我还以为你是模特。”相田用油腻的语气说道。“盘靓条顺的,个子得有一米七六吧?”
“没有没有,也就七三左右,女生显高。”英理强忍着反感回答道。
“荣仓老兄真是好运气,怎幺找到的妹妹你这样的得力干将。”相田在电梯里继续吹捧着英理。“要不是我们老哥俩交情硬,我真想挖你来我们公司上班。”
“相田哥您放心。您交待的事儿,不管在哪儿我肯定尽心尽力帮您完成。”英理努力扼制着想要面露厌恶的冲动。
电梯停在一楼,手机终于响起来。来自T的语音通话。英理按了接通,把手机放在耳边。
“喂。”听筒里传来比平时更低沉的声音。
“亲爱的。我已经下楼了,马上到门口。你在车上等我,别生气好吗?”英理停了两秒后说道,然后挂断了通话。
她再次微微挣脱了相田的手。
“相田哥,真的不好意思。我男朋友他特别喜欢吃醋,看到您又该生气了。您就送我到这儿吧,您看,他车就在外边,不用担心我。”英理作出为难的表情。
“男朋友管你管得挺严啊?”相田停下了脚步。“那行吧。今天没喝尽兴,下次继续啊。”
“多谢相田哥垂爱,那预祝咱们项目旗开得胜。”英理伸出右手。
英理僵硬着脚步快速走到路边。
不知道相田是不是还在看着自己,只得上了副驾。
关上车门,终于放松下来,任由自己的意识飘散。
夜半的江凌依然喧嚣躁动,车水马龙。
英理望着车窗外退后的白夜,感受到酒精在血液里的涌动,放大和模糊着自己的感官。
隆一还在的话,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喝成这样吧。她最近总是无法控制地回想起关于他的点点滴滴。
毕业答辩通过的那天,隆一带她去吃法餐庆祝。
青苹果雪葩上桌时,他将求婚戒指摆在她面前。
“英理。”隆一看着她的眼睛。不需要任何语言,她便知道他会爱自己爱到时空尽头。“嫁给我好吗?”
余生,隆一会照顾她,守护她,无论生死苦乐,直到两人年华老去。
隆一和英理讲过许多关于结婚的构想。关于婚礼。关于蜜月。关于生活。关于孩子。
英理为了隆一切断了和所有暧昧对象的联系。虽然他说不在意,但她知道,他会受到伤害。
英理觉得自己终于学会真正去爱一个人。接受一段身心投入的恋情。在这样正常的关系中,她的心变得安定。
她依恋着隆一,就像依恋水和空气。她不再是孤单一人。
英理认为自己被隆一治愈到可以接受普通的生活。
但当那一天来临时,她发现,她一直在骗自己。
她知道,婚姻会变成她的囚笼,她将在笼间撞断自己的翅膀,泣血悲鸣。
她知道,终有一天,自己会成为自己的父母,而她和隆一的孩子,会变成另一个她。
这是生生世世无法解除的诅咒。
“隆一,可以再给我一点时间吗?”英理低头不去看他。“或许,恋爱一辈子,也没有什幺不好。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自由地在一起。”
隆一第一次没有说,好。
从那之后,通讯录里的隆一,便安安静静的,一言不发的,直到现在。
好像只过了一瞬间,再睁开眼时,专车司机正在轻拍着英理的左臂。
“女士,您的目的地到了。请您带好自己的随身物品。”
英理重新聚集起自己模糊的意识。坚持住,再有一点点的距离,就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