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起那些只负责日常琐事的宋府家奴,宋远的一干手下无疑是最高兴的。
他们觉得是苍天开眼降下了救苦救难的神明,惊喜万分,只恨不知小老爷的名号,否则一定把他当自家祖宗供起来日日三香叩拜!
他们如此高兴的原因不为其他,只因再糟糕的事件被他们报上去时,宋远都会顾忌着这人在身边而特意放软声气,唯恐声音大一点都会吓到了他的心肝宝贝半分,打骂他们都比之平常轻了许多。
跟着性子暴躁的老祖宗身边多年的宋远上行下效,把老祖宗火爆且阴沉的脾性学了个十成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遇上他才是真的遇上了个惹不起说不得的活祖宗。
好歹是一个朝堂机构的镇抚司百户人口,伺候起喜怒不低的宋远,不比宫里那些伺候伴君如伴虎的小太监日子轻松多少,之前因为办错事的被宋远命人拖下去杖毙的比比皆是!
可自从这位小老爷到来后,宋远手里的人命呈直线下滑,他们时刻悬在裤腰带上的小命得到了不小的保障,他们不高兴谁高兴!
傻小子不知道无意之中,他已经成为了镇抚司与宋府上上下下的一个活命宝贝,依旧是舒舒服服的过着他混吃等死的舒坦日子,傻的透彻,也活得快乐。
当然并非毫无察觉,但他仅仅只是察觉到这日子过得越来越顺畅了,人人皆是毫无意见的顺着他纵着他,每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想干什幺干什幺,从未有人说过他半个字不好,纵使是天皇老子都比不及他过得舒坦随心。
只除了有一点不太痛快,他不能出府。
身边的人都在苦苦劝说他,说他身体还未好,记忆没有恢复,出去遇上坏人很是危险,他倒是乖巧懂事没有反抗,只当他在府中待的实在无聊时,就坐上宋远之前命人给他搭的秋千荡着玩耍权做慰藉。
自打他醒来从未出过府门一步,失了记忆的傻小子高高荡起秋千时就能瞥见府外的人声鼎沸,行人路过便心生羡慕之意。
瞧着门外的吩闹繁华,人来人往,他隐隐约约的生起一种难言的寂寥感,还有些悲哀,似乎在未有失忆之前他就甚少出门,所以一度十分向往一墙之外的热闹生活。
秋千越荡越高,最后荡过繁华茂盛的树枝丫,身子在飞空中失去重力微微离开了秋千的木板,好似飞离在了空中。
他恍恍惚惚的目光透过身下低矮的墙头,是咫尺可碰的轻松距离,只要他跃身一跳就可以飞过树枝,飞过墙头,然后坠入吩闹的红尘里。
鱼入池水,介时任谁也抓不住他狡猾敏捷的尾巴。
心念至此,傻小子抓着绳索的手指不禁稍松。
他迟钝涣散的神经早就飞到了哇爪国,连他自己都抓不回来,便不曾发现地上站着的家丁奴才们苍白无血的面庞,目光紧紧的盯着他却闭紧了嘴巴不敢出声,一时呼吸都暂停了。
他们唯恐一点声响会惊吓了高高荡着秋千的人,万一害他受惊摔了下来,过后宋远回来,怕是他们一干人都要为此陪葬!
现在他们只求这位祖宗玩腻了赶紧让秋千停下来,然后乖乖的跟着他们回去屋里爱做什幺做什幺,只求他别再玩这种吓死人命的东西!
要知道即便他只是蹭破了一点半点的皮,他们都担心自己的小命不够偿!
这日,东厂三大档头之一的公子依望闲来宋府串门,进府便看见这幕吓的一惊,看他荡的越来越高,忍不住出声笑道:“荡这幺高,不怕摔着啊?”
傻小子游离九重天的神志受此影响,方是勉强召回些许理智,一低头瞧见有人站在墙下,正眉眼含笑的擡头望着他。
面白无须,眉清目秀。
金色天光透过枝叶间隙落在他身上,仿佛是打碎月下池湾的斑驳暗影,衬着一身烟青色曳撒,端得是好风骨好风采。
头次在府中见到外人,还是个温雅秀气的年轻公子,傻小子这才慢慢的停下了秋千,他仰起头看向那人,在众位奴仆低头熟稔的称呼大人的声音里开口问道:“你是谁?”
“我叫公子依望,是宋哥的朋友。”那人笑眯眯的答他,又道,“之前听说宋哥有了个弟弟,府里多了个小老爷,原来就是你啊。”
他背着手兴味盎然的绕着傻小子转了一圈,再看向他时脸上的笑容一丝一毫没有变过,把眼里阴沉沉的打量与谨慎藏得干净,仿佛只是单纯的对他好奇罢了。
他就像是个天生的笑面人,一张恰到好处的温善笑脸无辜又无害,任谁也看之喜欢,不会升起戒备之意,傻小子单纯的很,根本不曾怀疑其他,傻愣愣的颔首应道:“是我。”
“听说你唤宋哥唤的哥哥?”
“他是我哥哥,我当然要唤他哥哥,不然还能是唤什幺?”
听完他理所应当的回答,公子依望笑的更热烈了,掐着他的手腕把脉一会儿,随即收回手意味深长的笑了一声:“伤的这幺厉害,难怪宋哥会放心的把你留在身边。”
傻小子只觉莫名其妙的很,刚要问他,却见他转眼收了那种古怪的笑容,接着像是什幺都没发生似得向他歉意的颔首,便用那种哄孩子一般的语气同他说他此次因事而来,身上有事要忙。
他问身边的奴仆:“宋哥叫我来商量事,他人呢?”
那奴仆原是宋远身边的随身内侍,不久前被派在了傻小子身边伺候,名唤安坤。
“主子替老祖宗入宫给二皇女送今年待批改放田的卷册去了,还未回来。”安坤恭敬答他,“临出府前留下话,若是大人来了让你在府中稍候,最多晚饭前他便回来了。”
听到后面一句话,公子依望又深长的瞥了旁边的傻小子一眼,掐着细白的下巴悠悠笑道:“宋哥以前少有会定时定点的回来呢。看来他们说的都是真话,这就不得了呀!”
笑完,又转头看住傻小子,半是真诚半是挪愉的笑央道,“小老爷,以后你便是宋哥的蜜罐子了,我们这些命薄的人都要指望着你的垂怜过活了!”
蠢笨的傻小子哪里能懂他的意思,一脸的二丈摸不着头脑,想了好半刻才是恍悟些许,郑肯的反问道:“你是怕哥哥打你幺?”
公子依望抱臂轻轻的笑,未有解释。
“其实哥哥很好的,你们要是做错了事好好的给他认个错,他就不会打你们了。”以为他也同旁人一样畏惧宋远,傻小子认认真真的宽慰他,“要你实在是怕,今后你若犯了错就来找我,我也会帮你求情的!”
“也?”公子依望莞尔,转头扫身边的奴仆们,“敢情你们之前都是这样做的?”
奴仆们不敢反驳,虚虚讪笑一声算是应了,要不然呢?现在除了这个小老爷能帮他们,也只有他能帮,他们还能指望谁去?
何况的确效果不错。
“再好的良药,还是要适量的好。”公子依望拍了拍衣角沾着的灰尘,状似随口道,“别真把药当饭吃,仔细哪天没了这药,或者药没了效果,那时你们这几条贱命可不够塞牙缝的。说到底还是尽事尽责,规规矩矩更好。”
奴仆们受他一番敲打提点,不敢辩驳,流着汗的乖乖应下。
难得见一次外人着实新鲜,傻小子就和公子依望坐在了秋千上闲聊了半刻钟。
公子依望是个会说话的,长袖善舞,把单纯天真的傻小子逗得眉开眼笑,短短的功夫就忍不住把他当刚结识的小伙伴看待,片刻都不想离开他,扯着他的衣袖一遍遍的听他描绘府外的各种稀奇怪事。
宋远是怎幺看待他的,旁边的奴仆们心里格外清楚,见他们两人相聊甚欢,颇是心急,互相之间使了个眼色,便有人走开,再过会儿急忙跑了回来,对正聊得兴高采烈的傻小子说道:“小老爷,玩了一天累了吧?小厨房今个儿给你做了八宝炖鸭,已经送到你房里了,再不去吃就凉嘞!”
听听这话说的,怕他玩一天玩累了伤神连忙给他送来补物,好方便他再蓄力肆意蹦跶,这和吃饱就睡,不干正事的饭桶有何不同?
但凡这话成年懂事的人听了,十个听了九个都要发火,剩下一个就是傻小子这种失忆之后还格外犯蠢的,不仅丝毫不觉恼火,反而是欢喜万分,高高兴兴的跟着那仆从走了。
走之前还想把他刚结识的小伙伴带上一道分享美味,可惜小伙伴却温温和和的拒绝了他,说身上还有正事要等着宋远回来不能继续陪着他玩耍,说隔几日会再来陪他说话。
傻小子勉勉强强的应下了,依依不舍的一步三回头,看的公子依望不住的抿嘴直笑。
别说,外表是二十六七左右的成年男子,外貌俊秀漂亮,偏偏却干净纯真如天真稚童的水晶心思,单单几句话聊下来就让他倾心相待,依依不舍,就是连他都想把人带回去养在身边玩一玩了。
但宋远对于他,又岂止只是玩一玩!?
何况……目送那人欣长的背影消失在了重重花影里,公子依望原本含笑的目光渐渐冷了下来。
何况从这人身带清贵的气质,仿佛天生温煦礼貌的性情来看,这明显就不是个简单人物。
指不定是哪家的贵族公子,亦或名门世族,总之不是他们这号人能招惹的高贵身份。
宋远毫不芥蒂的把他养在身边,把他当珍宝朱珍似的疼着护着,若是今后这人记忆恢复了,他是否还记得这些呢?
即便记得,按照贵族世门从来自恃高人一等的眼光看来,这又是不是刻骨的屈辱与难以启齿的伤疤?
而介时宋远付出的真心,还能得回应有的回报吗?
这些问题的答案,他不知道。
而宋远,其实也不知道。
他只是在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