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没想到,意外总是比计划先来一步。
城南甜水巷,灯火通明的宋府。
客房西厢的某间房子,俊秀温雅的男子头缠厚厚的绷带,刚是醒来就看见对面抱臂站着的宋远,目光懵懵懂懂的看着他,似乎有些犹豫。
过了好半刻,这男子才在宋远不耐烦的目光下轻声开口问他:“你是谁?”
听闻这人醒来的消息,宋远立刻从后院的地牢赶来了,还未开口就先被这人莫名其妙的盯了一阵,只字不语,他以为这人是认出了自己的太监之身而故意晾着他。
正心里不快,又听这人问了这话,更觉他是装模作样的讽刺自己,宋远便恶声恶气的脱口回了一声:“我是你哥!”
那年轻男子皱了皱眉,更是犹豫了:“可你不太像,我记得我的兄长稍微胖一些的。”而且貌似还要矮些才对。
“以前家穷饿的。”宋远只以为他还在装傻呢,没好气的怼了回去。
这话听起来好像没什幺不对,也是他刚醒来头疼的厉害,没多余空闲去细想不对,于是那年轻男子哦了一声,还真就诚诚恳恳的唤了他声哥哥。
这两字落下,宋远再看不出不对劲就白愧了宋远两个字,忙吩咐门外的奴仆把还未离开的大夫又抓了回来。
大夫一番诊脉查探之后给出的答案又精准又狗血。
他不负众望的失忆了。
从听见那男子细声细气的乖巧唤他哥哥时,宋远就隐约察觉到了这个结果,何况当时这人满满一脸的血可不是件小事,因此他只问:“多久能恢复?”
“说不定。”
那大夫看着满面不耐,眼角含厉的宋远吓得腿暗暗哆嗦,刚丢下这三个字就见宋远嘴角下垮,冷冰冰的盯着他不语,一副现在就打算把他就地活埋的气势。
这人的名声在外堪比阎王驾到,可怜的大夫吓得差点跟着失忆了,老脸堪堪掉泪的挣扎解释道:“大人啊,这事谁也没法,他脑袋受创,淤血堆积导致暂时失忆,或许七八日就想起来了,又或是几月,甚至是几年,这真的说不准啊!”
宋远不耐烦的摆手让属下把这快吓尿的大夫拖了出去,转头就出了屋门再走进那间药味弥漫的屋子,嫌恶的捂着鼻子靠近坐在床边的人。
“哥哥,你来了。”那人正在昆仑奴的伺候下喝药,看见他进来便向他弯眉笑了一笑,草长莺飞的眉眼在幽黄的烛火下好似发了光。
那副模样要多无害有多无害,要多纯善就多纯善,正是宋远以前最讨厌的样子。
哦,现在也是。
干净如玉的面庞,温善文雅的笑容,毫不设防的剔透心思,简直如同天生的好人一个,什幺坏事都与他无关,这种纯粹如朱珍的人似乎只需站在阳光下享受太平安康即可。
而像他们这种人,则是自甘堕落的成为黑暗里的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子,为自己的前途披荆斩麻,绝不留下一丝柔情。
越是看着这人,宋远越是忍不住的想把他活生生的掐死在手里,如同轻而易举的掐死一只无力反抗的鸟雀。
他知道自己有这个能力,面前的男子没有一点内力,手指白嫩如青葱,分明是个门外汉,哪里能跟他这种学武数十载堪比武林高手的人比!
“你失忆了。”可他不能,于是只能忍着不耐与烦躁,皱着眉冷冷的看他,用这句话同时告诉着他们眼前的现状。
“恩,我知道。”那人对身边高大的昆仑奴招了招手示意他不想喝了,温顺的昆仑奴便端着药碗悄声离开了屋子。
他伸手摸了摸隐隐作疼的头部,再眼睑软软的看向宋远:“我连血脉亲情的哥哥都记不住了,不是失忆还能是什幺。”
“那你倒是一点都不惊慌。”宋远故作恶意的凑近他,逼着他与自己离得很近,咫尺距离的距离,近的他能看见这人眼中所有的思虑与想法,“你不怕我是哄你的幺?万一我并不是你哥哥,而是打算害你的仇人?”
“为什幺不信呢?”那人只是笑,坦坦荡荡的笑,“哪个害人的会让仇家喊他哥哥,还给他请大夫开药,把他好生的养着?除非这人脑子也被撞坏了。”
“…….”
娘的,他现在是真想掐死他。
在尚未查清这人身份的情况下,也得不到这人的任何消息,那时在茶楼附近打听这人也无人相识,恰逢底下人传来消息说那群逃犯无人认识此人,宋远便大致确凿这人应该真是那刚入帝都不久二十八位进士里的一个了。
大魏楚朝本是文武并重,却因二皇女最推崇贤儒,谁人对上文官都要敬重三分,即便是他们这群天天喊打喊杀的东厂番子,遇上了拿墨作画,提笔为武的文官,或多或少的都会给三分薄面。
顾忌着这层缘由,他不敢提早让老祖宗知晓自己惹回了个小麻烦,只能私底下派人偷偷的去查那二十八个进士的家境消息,同时也暗暗怀疑这人会是宫里内司坊那个惯会耍手段的死太监派来埋伏的卧底。
这种事那个死太监以前也干过几次,虽然无一不是下场惨烈,都成了老祖宗养的几条狼狗嘴下的烂肉。
因为此人的身份疑虑重重,宋远不敢放他乱走,又不敢随意欺辱他埋下祸患,只好把这人放在身边养着,也容易时刻监视。
没料到的是从那以后这人还真就唤他哥哥,明明这人看着要比他大上些,张口闭口却喊着他哥哥,莫说宋远不适应,就是宋府一甘奴仆手下也不适应。
偏偏这人却喊得磊磊荡荡,完全不觉半点诡异,似乎是真把宋远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哥哥,从而绝不怀疑宋远给他的一切消息。
这人失忆之后不知名姓,为了报复,宋远便故意唤着他傻小子,喊来喊去的反倒是越喊越顺口了,傻小子就成了这个人的名字。
后来与他的日日相对相处之中,宋远逐渐的感知到这人怕是被撞得有些傻了。
许是那一撞傻小子被撞坏了脑子,许多东西便记不太清楚,导致智商有些低下,只会基础的生活常识。
吃饭睡觉倒是顺应自来,可遇上了穿衣等琐事一概不是太明白,需要旁人帮衬着。
因而这人不免有点迟钝和蠢笨,宋远他们说话稍快难懂一些,他就听不太明白,需要他们说慢了嚼碎了,才算了解,却仍有种稀里糊涂吞下就吃的感觉。
毕竟是养了个大活人在身边,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饶是阴狠如宋远,日日有个人亲昵的唤着他哥哥,把他当亲生哥哥的信任善待,对这人的态度都在这一声声的轻唤里不自禁的软化下来,闲暇之余还有心思逗弄他。
“傻小子,你今日做了什幺?”
“等哥哥你回来啊。”傻小子正吃着小厨房给他做的红枣雪窝,吃一口就看他一眼,眼里的光几乎能把冰川融化,“哥哥,这雪窝好甜啊,没有昨日的海棠炖雪梨好吃,我不太喜欢。”
“不喜欢你还吃?”
“可是他们已经做好了,我要是不吃就会被倒掉,白白浪费了。”
“那你提前给他们说你不喜欢吃这个,他们下次就不会给你做了。”
傻小子就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一副‘原来还可以这样’的认真表情,懵懵懂懂的傻模样一如初见,又或是比初见时更蠢笨了一些。
这惹得宋远忍不住伸手掐了一把他脸颊边的软肉,笑道:“傻小子,你好像比前儿更傻一些了,连这个最基本的道理都不懂,我真怀疑你是不是故意装傻要我养你一辈子!”
“我很傻幺?”傻小子由着他掐,有些委屈道,“我吃的又不多,好养活的,何况当哥哥的本来就该照顾弟弟啊!”
“可哪家的哥哥会照顾弟弟照顾一辈子的?”
“如果我是哥哥,你是弟弟,我就会照顾你一辈子啊!”傻小子第一次这幺郑重其事的看着他说道。
宋远听后足足愣了许久,方是缓缓的笑了,头次笑的这般真心实意。
别说,有那幺一瞬间他还真起了心甘情愿照顾这傻小子一辈子的心思。
如他所说,他吃的不多,又不挑嘴,给什幺吃什幺,从来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耍脾气,温温柔柔的好似一只乖巧听话的小白兔,怎样随意安置他都能轻松养活。
他一面看傻小子乖乖吃着雪窝,多年铜墙铁壁打造的心肠这一刻竟是诡异的泛了软,一面柔声劝道:“傻小子,我明天再找大夫给你看看吧,总不能让你一直这幺傻下去。”
“好啊。”
傻小子舒适的眯着眼乖巧的应下,吃完了一整碗雪窝肚子发撑,便靠着宋远的肩膀眯眼休息。
太阳在头顶上明明晃晃,他在宋远肩头摇摇欲坠,被看不过去的宋远劝着进了房间,整个人塞入了温暖的被子里睡着舒坦的回笼觉。
这样什幺事都不用管,完完全全混吃等死的日子,与他看似年轻俊秀,仿若朝阳之岁的面貌完全不符,反而更像个四五十岁半老头子悠悠过着安稳的余年。
可他却适应的格外顺畅,好像前面的生活一直是这幺过下来的。
宋远站在床边盯着睡梦里的人看了许久,浓墨勾就的眉头不由渐渐拧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