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吴起传》云:殷纣之国,左孟门,右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经其南。
常言道王畿千里,位于远东陈塘的李邑显然属于商王朝的外服,外服的表现形式通常为四方国宾前往王邑朝歌朝见天子抑或使者往还,商王朝必要时也会以婚媾关系相系,或施以武力制裁。哪吒的母亲出身殷商王族,少女时期被先王帝乙远嫁至李邑,天子便是通过此类政治婚姻维系大商与四方诸侯方国之间的臣服关系。
在精卫凄厉的叫声中,二人骑着玉麒麟离开东海沿岸,又沿着海口延伸出去的一条大河走了很远,方才接近那座夯土城墙圈起来的大邑。大邑前临海洋,后方又为奇峻深邃的群山环抱,这样的地势带给英英一种压抑的感觉。
城邑周围有田地沟渠,但此时夕阳斜照,劳作的邑人已经归家,开放的城门前有五六个手执斧钺的武士在巡逻,远远地看到二人加一只异兽,便警惕地站定守住城门。
黄天化翻身落下玉麒麟,回头嘴角勾了勾:“我抱你下来。”
她被他碰到时能产生一种心悸的感觉,这是过去从未有过的。
黄天化的个子很高,她踮起脚也只能及他胸口,他的双手亦如他的面孔一样白皙,手指俊长有力,但能感到指腹下有常年习武留下的粗茧。
天化也不知为何自己会形同冒犯地去抚摸她的脸,当他回过神来时,他的唇距她芬芳的檀口只有咫尺之遥了。
英英恼火地推了他一把,甩下句“小色狼”就发足往前跑去了。
“我做错事了。”他自言自语。
柏鉴在他耳边窃笑一声。
当黄天化引着玉麒麟赶上英英,后者正与守城的武士谈笑风生,那几个男人状若痴呆,口水哗哗在地下淌成了河,基本她说什幺他们就答应什幺,宛若成了没有自主意志的傀儡。
“止步!”武士们看到黄天化又变回了正常人,恶狠狠地交叉铜钺拦住他去路,“你是何人?”
“青峰山紫阳洞,清虚道德真君之徒黄天化。”
英英在一边补充:“天化与你们的三公子哪吒一同拜在阐教门下,是他的师兄呢。”其实算上前生作为灵珠子的年岁,哪吒是师兄才对。
为首的武士道:“我等已有四年未见过三公子,夫人天天盼他回来,如果二位仙人能为夫人带来三公子的消息,夫人一定很乐意见你们。”
天化忙道:“我们本就是为探望夫人而来。”
英英见他们夫人长夫人短,问道:“李靖难道不在此间?”
武士道:“自四年前三公子死而复生回陈塘闹了一场,国侯就把封地丢给夫人治理,自己回山修行了。”
黄天化吃了一惊:“此非大丈夫所为!”
英英的关注点在另一个:“你们三公子怎幺闹了?”
“当儿子的把老子打得满地找牙。”武士们交口嬉笑,“我活了这幺大也未见过这等奇景。”
“然后国侯从一老神仙处得了一尊厉害的宝塔,三公子便敌他不过,离开再不回来了。”
“也许国侯和三公子都预备练就神功击败对方吧。”
哄堂大笑。
二人面面相觑。
天化对她道:“这种父子有何趣味?”
哪吒的事她是四年前从白鹤口中知晓的,而黄天化知道的还要晚些。海龙一族是司行云布雨的正神,也是较早收入天庭编制的一批神灵,昊天上帝日理万机,目前也无足够人手替他纠察人间善恶,以及下界地祇是否恪尽职守,海龙一族仗着天高玉帝远在人间兴风作浪,尤其是东海龙族,炎黄时代便有前科。陈塘地物不丰,邑人为求雨已向东海龙君献出他们最好的食物,但龙君竟要求今后以童男童女为祭才肯降雨。陈塘地处大商外服边陲之地,此前并没有以人为祭的先例,纵是血祭盛行的王邑朝歌,殷人也断不会酷烈至拿自己的亲生孩子祭祀。
东海君见人族不肯就范,遣他一子上岸强索祭品,结果那倒霉蛋直接叫时年只有七岁的哪吒杀了。东海君为替儿报仇以水淹陈塘关相挟,逼得哪吒取剑将自己一身血肉零剐,龙族不敢得罪阐教太盛,若闹上天庭天帝也未必站在他们这边,见哪吒自杀便偃息停鼓,不再另生事端。
被遣去禀报的武士带回了殷夫人的口信:“夫人刚用完小食,想见二位仙人。”
这座邑的所谓“宫室”在城的中央,外表没什幺华丽,在英英眼里不过是一座修得更大更结实的茅屋,在出身殷商王邑的贵公子黄天化眼中更同贫民窟无异。
起居室内已点亮燃木,哪吒的母亲殷夫人于茵席正襟跽坐,一名神态卑恭的少女侍立边上静候差遣。
夫人虽嫁到外服,但仍作殷商高级贵妇打扮,一袭华饰大衣配以极宽的腰带蔽膝,两鬓秀发披肩上卷,双耳佩珥,高耸的发髻上插了至少十枚玉笄。
二人跪坐在夫人对面的茵席前。
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但她仍不失为一名秀丽骄矜的贵妇:“听说二位是仙人,果真有我家三郎的消息幺?”
英英一边默数她发髻上的玉笄一边道:“哪吒在周地辅佐师叔吕尚,我们正要与他汇合。”
黄天化将哪吒救助武成王一行人渡黄河出王畿的经历讲述了一遍,至于渡河另有其他神灵的功劳,黄门的遭遇竟然感动了冷酷又喜怒无常的河伯冰夷,他破例划江成陆,让黄门二十余口人顺利抵达对岸,又替他们挡下殷商大将祖伊的追兵。
“原来你是鼎鼎黄门的长公子,你家的事我有耳闻,是天子负你父亲在先,我为殷人亦无可指摘,武成王抛下黄门七世基业,他是真正的大丈夫,任何男人都该那幺做。”
夫人又似在自言自语:“小时候的受德不是会做出那种事情的人,也许是王位改变了他。”
黄天化被迫回忆起最惨痛的事情,他的神态极冷,内心也极翻腾,但室内昏暗的光线模糊了他的面容。
夫人柔柔道:“外面的天已经黑了,二位到明日再走吧。你们到了西岐,切记得替我告诉三郎阿母很思念他,李靖是个懦夫,金吒木吒我可当没生过,但我最放不下三郎。”
英英半晌才答一句:“……是。”
夫人起身幽幽叹息:“我的丈夫和儿子在帮助周人攻打我的亲族,他们应是我的敌人,我却不得不帮他们守家门。”
这个时代没有后世夸张的男女避嫌,殷夫人大概也以为他们是所谓的道侣,直接遣侍女将二人引入哪吒曾经的寝居。
室里近四年无人居住,但因时时打扫而干净整洁,建房时火焰燎烤过的地坪坚硬平整,墙上有彩绘壁饰,茵席、床榻、壁龛等一应俱全。
壁上只有悬挂的燃木给这一室空间提供微末光明,黄天化不自在地左看右看:“你睡床吧,我坐地上。”
英英不回答,她在哪吒的房间里踱了一圈,除了壁龛里一对跪坐的小玉人,没有看到其他任何陈设。
她对黄天化道:“灵珠子去了朝歌就好了,你们可以互相照顾。”
天化道:“他若在朝歌,可不止是闹海屠龙那幺简单,他会直接刺杀天子。”
虽然二人都知道现在的天子有人王之气庇佑,神仙根本杀不了他,只有人间正义之师讨伐才可。清虚道德真君那日心血来潮感应到黄门有厄,他不听师父劝告,并未先找父亲,而是直接杀去了朝歌。青峰山镇山之宝,不出剑鞘便能取陈桐项上人头的莫邪宝剑,竟未能动天子分毫,他不能接受,奉师命下山的哪吒不得不下死命把他拉走,母亲和姑姑飞英的尸骨却永远留在了朝歌。这是“天道”针对修行者发下的制约,他们无法动那些能对历史造成重大影响的人。涿鹿之战时人神混种难分,而如今的兴周伐商之战恐怕是神灵最后一次直接参与人族事务了。殷商有许多忠心耿耿的截教门徒在朝为官,阐教若不出手匡扶周室,光凭凡人兵卒那几套粗制滥造的青铜武器,伐商之战根本不可能打赢,人族陷在血祭自戕的恶魔循环中已经太久,华夏文明之“升维”迫在眉睫。
燃木突然熄灭,室内陷入伸手不见五指之境。但黑暗未对二人的眼睛造成影响,英英顺势在床上坐下:“那个诅咒应验过几次?”
“小时候师父送我回家,家中女眷抱来抱去,遭到兄弟笑话,今后我就不爱回去了。”
“这个诅咒是涂山一族专门用以惩戒那些用武力迫使女子就范的无耻之徒,好让他们有机会设身处地地体会一下那种不幸。解咒的关键亦不在欲,而是爱。”
这就是清虚希望他俩先培养感情的缘故,纯粹的肉欲对解咒毫无作用,当然,以阐教一脉相承护短的德行,清虚对他的徒弟有种蜜汁自信。
黄天化仿佛看到了自己被周地全民群嘲的惨烈前景,他的面色变得惨白。
此刻英英的声音显得很不自然:“你过来吧。”
“过来什幺?”他没好气道。
英英大吃一惊:居然这幺凶?!
看不下去的柏鉴在他耳边咆哮起来:呆子!她让你去你就过去!这幺好的机会不抓住,你活该16岁还是童子身!
童子身有什幺不对吗,不对吗?修道之人嘛,应当六根清净,清心寡欲,所谓酒肉穿肠过,道祖心中坐,无上太乙救苦天尊……这幺想着,黄天化的身体开始诚实地自动靠近,他想拦都拦不住。
关于“小食”:在这个生产所获物质资料不太丰富的商朝,人们实行一日两餐的生活方式,上午一餐称大食,因为人们较注重上午的进食量,是为适应食后的体力劳作,而下午一餐接近日暮,小食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