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珍(下)

他们本是想抢劫我身上财物,一通扭打之下,束着长发的玉冠落了地,青丝散了满肩,我不安地发现,一群男人都直了眼。

“我的天爷,竟然是个娘儿们!长得真他妈好看!”一个又丑又脏的瘦高个儿最先回过神,扑过来撕我的衣服。

我拼命地尖叫,恐惧如同潮水,汹涌灭顶,那一刻只希望自己从没出过游府的门。

原来离开父皇和游光的庇护,离开公主光环的照耀,我只是乱世中一个任人鱼肉的弱女子。

而曾给我带来无数赞誉的美貌,此刻开始恶毒地反噬。

无数肮脏的手在我雪白的肌肤上乱摸,外袍和中衣都被撕成了碎片,胭脂色的肚兜也摇摇欲坠。

声音已经叫得劈裂,我绝望地闭上眼,打算咬舌自尽,以保清白。

这时,一股温热的液体喷溅在我身上。

接着,是第二股,第三股。

我睁开眼睛,方才欺辱我的暴民们已经纷纷倒地,死状凄惨,身首异处。

一个右脸横着道可怖刀疤的男人站在我面前,浑身浴血,如同修罗,那双血红的眼,看一眼便足够做十年噩梦。

他将那些人的手尽数砍断,犹嫌不够,又去割他们的下体。

最后,他走过来,脱下宽大的外袍将衣不蔽体的我裹起来,小心翼翼抱住我,低声唤我名字。

那外袍上沾满了暴民们的鲜血,我却只觉温暖;那平日里难听粗哑的嗓音,我却如闻天籁。

我哭着搂紧他的脖子,一头扎进他怀里。

游光的身体僵了僵,像块石头一动不动。

这时,一列军队包围了我们。

为首的那个,穿着精铁制的铠甲,皮笑肉不笑:“久闻游指挥使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新朝将立,百废待兴,正是需要指挥使这样大才的时候,还请指挥使和我进宫一趟,面见圣上吧。”

改朝换代,原来只是一瞬中事。

我怕他有去无回,紧紧拉着他衣襟不肯松手,丢脸地逸出哭腔:“游光,不准走!”

可笑我还试图端出一个公主的威风。

也只有他,还肯纵我,低声哄我:“公主莫怕,您回游府好生歇着,毋需忧思劳神,只要奴才还有一口气在,必不会令您受半分委屈!”

我在他手下护卫的护送下,平安回到了府中。

接下来的几日,我度日如年。

游光被新帝拘在宫里,未来得及逃离的勋贵官员及有些声望的名士皆被传唤扣押。

一场腥风血雨的洗牌正式开始。

每天都有不愿折堕风骨的老臣被斩杀于午门,每天都有见风使舵的聪明人扶摇直上。

山河破碎,故国悲凉。

七日后,有噩耗传来,父皇带领的数千大军被拦截狙杀于乌江河畔,无一生还。

听前来报讯的探子讲,走投无路之时,父皇坚持了身为帝王最后的尊严,拒绝沦为俘虏,自缢于一棵百年松树之下。

我披麻戴孝,伏地痛哭。

直哭到夜半三更,骤雨忽至,更漏将残,四周寂寂无声,寥阔的天地之中,好像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恍恍惚惚地想,父皇过世,游光生死未卜,余下的兄弟姐妹们与我不是一个肚子里出来,本就不亲厚,这时候更是离散无踪,确确然只剩我一个人了。

那些豆蔻年华的爱恋、骄傲、嫉妒、胆怯,好似初晨叶子上挂着的那一颗晶莹的朝露,风刮过,太阳晒过,便消失得干干净净,连一点儿痕迹也留不下。

再回想旧时岁月,已经恍如隔世。

我今年才十六岁,怎幺心门已如枯井?连活着的乐趣,都找不到了。

天亮时分,雨渐渐停了,我冰冷的身躯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

他声音惊惶,摸了摸我的额头和脸颊,大声呼喝着让下人们去请郎中,又责骂她们服侍不力,似乎还擡脚狠狠踹了人。

我想告诉他,不怪她们,是我坚持跪在这里的,可我好像真的病了,连张嘴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不管怎样,他回来了。

真好。

再醒来时,又过去了三天。

游光忙得不见人影,从侍女们小声交谈时漏出来的只言片语中得知,新帝很器重他,依旧保留了骁骑卫的机构,让他继续做那些脏事。

不,这幺说也不确切,他现在做的事,比我父皇在位时还要可怕。

也因此,他的名声更差了。

毫无气节,叛国求荣,陷害忠良,心狠手辣。

不用想我也知道,以后的史书上,会怎样往死里骂他。

可是,我们只是想活着啊。

这样有错吗?

如父皇所说,他将我保护得很好,府中众人侍奉我的态度,和昔日我还是公主时,一般无二。

但他总不来见我,我便有些坐不住了。

一日晚间,我坐在凉亭里等他,那是他回来的必经之路。

游光喝了不少酒,酒气老远就扑过来,看见是我,立马站住,想笑又怕我嫌恶,僵硬地扯出个难看的表情。

“公主,怎幺这幺晚还不歇息?”他立刻想到别的地方,有些紧张,“是不是下人伺候得不好?还是公主有什幺吩咐他们办得不够得力?我……”

我牵住他的衣袖,他上牙与下牙打了个架,变成哑巴。

那幺阴险诡诈的男人,此刻看起来像个傻子。

我拽着他往我的卧房走,他慌得不行,同手同脚的样子令人发笑。

人长得也还是很丑。

唉,还能怎幺办,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呗。

我把他推到床榻上,他手忙脚乱地扶住床柱,面孔涨红:“公主……奴才……”

“游光,我已经不是公主了,对于我们二人的婚事,你可有反悔?”我正经问他。

他立刻答:“奴才能娶到公主,实乃三生有幸,若有反悔之念,立刻天打雷劈,万虫噬骨,永世不得超生!”

我歪着头看他,笑容揶揄:“哪家夫君总是自称奴才的?真难听。”

他呆住,渐渐理解了我话中的含义,眼睛亮了起来,带着灼人的热烈。

第二日早上,他服侍我穿好衣裳,心情极好的样子,亲手更换脏污的床被。

我瞄了一眼,自己都觉脸红。

啧,游指挥使不但武艺超群,工于心计,在这方面的能力也不容小觑。

看着床单上的血迹,我忽然开口问:“游光,若那日你去得迟了,我清白已失,你还会救我幺?”

我问这句话,自有原因。

城破那一日,傅府亦遭波及,乱民破门而入,将傅如绡奸污。

事后,傅如绡自知清白已失,主动给已经定过亲的裴安写了封信,自请解除婚约。

裴安是多要名声的人,立刻表态说不介意此事,不日便举办婚礼,将傅如绡风风光光娶进家门。

世人对裴才子的情深意重津津乐道,他的声望又上升了一个档次。

可我却听游光手下那些安插在各个世家的探子道出内幕。

裴安嘴上不说,心里还是介意的,自新婚之夜起,便没有踏进过傅如绡的房门。

不仅如此,裴母嫌弃儿媳身子不干净,日日让她在跟前立规矩,想尽办法磋磨,裴安明明知道,却无动于衷。

当初的情比金坚,不过是一场荒诞的笑话。

这不,成亲不到一年,傅如绡已经在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之下,得了重病,眼看就要油尽灯枯。

我在庆幸自己避开了裴安这个伪君子的同时,不免有些后怕。

游光皱了眉,道:“若是公主清白遭污,也是奴……我保护不力之过,我自然会将那些人碎尸万段,挫骨扬灰,将公主往后的事情安顿好,然后自尽以谢罪。”

这人的手段当真毒辣,头脑也着实偏执。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一字一句道:“无论发生什幺事,都不许死,我们两个人一定要好好活着,活到长命百岁。”

游光似是极高兴,连声答应,又亲手绞了帕子,帮我擦脸。

窗户纸捅破,他的胆子越来越大,只要回了家,便抱着我不肯撒手,黏人得厉害。

后来的后来,我知道了他的小秘密。

原来,他一早便对我怀有非分之想。

某个炎热的午后,还是低等护卫的他,犯了小错,又不太会来事,遭顶头上司不喜,跪在廊下遭人毒打。

我那日新得了颗夜明珠,心情正好,便喝住了打他的人,又提拔他做了中等护卫。

可我哪里能想到,那天他就狗胆包天地瞄上了我呢?

我更想不到,帝国将崩之际,他竟趁虚而入,巧进谗言,连哄带蒙地说动了我那老糊涂的父皇,令父皇赐婚于我们。

这人,当真心机深沉。

唉,看在他对我一心一意的份上,罢了。

五年后,新帝也走上了昏聩荒淫的老路子,那几位开国功臣却都是狼子野心的主儿,蠢蠢欲动,长安又开始不太平。

游光急流勇退,早早便铺好了后路,玩了手漂亮的死遁,带着我远赴江南,做他承诺给我的闲云野鹤。

路程途中,他绕道陪我去拜祭父皇,端端庄庄在那棵树下磕了三个头。

他再度承诺,却是以女婿的名义:“父皇,您放心,我定护燕珍一世周全。”

字字句句,落地有金石之声。

在江南定居的第三个月,我诊出了喜脉。

被他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感受着覆在我肚子上的大掌传来的颤抖,我低低笑了。

我——燕珍,徒有美貌,头脑空空,不懂得什幺家国大义,也不介意他手上沾染过多少鲜血。

只要我们两个长长久久在一起,永不分离,便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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