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山松和尤喜第一次见面确实是在喜来饭店,不过那是五年前的事了。

“这顿散伙饭,我必须给你们全都撂倒!”喝得满脸通红的男人眯着眼扫了眼桌上的酒后,猛地擡手喊道,“服务员,这边再来一打啤酒!”

“是他自己想喝吧?”扎着道士头的胡子男凑近黄山松小声嘀咕,得到的回答和大学四年里的每个回答都差不多。

“嗯……?”

“你这人……”健谈的胡子男受挫了四年,在今天被彻底打败。他挠了挠头皮,拿起黄山松的杯子把水倒掉,斟了满满一杯酒。

“知道你不能喝,白的我不给你倒,啤的来一杯总行吧?你别那样看我,就一杯!一杯!”

“是您点的啤酒吗?”

一道女人的声音从黄山松头顶传来,他顿了下,擡头。

嘈杂的饭店大堂有很多人,混着劝酒,借由醉酒爆发的失意痛哭,像浪潮一样涌过来的大笑,还有树叶间隐秘着的蝉鸣。

那幺多的声音,全部在此刻收口系紧,分贝仪归零。然后再度——

“请问是您这桌点的啤酒吗?”

石子抛向大海,会引起几圈微不足道的涟漪,还是一切照旧?又或许是将大海凝结成线,挂着石子系出一个完美的死结。

黄山松被石子牢牢系住,再听不到其他。

“是、是……”他废力压制住自己想要站起的欲望,从喉咙里挤出音节,却一瞬间被淹没在一阵小孩的哭喊中。

“是我们的。”坐在黄山松左手边的男人开口回答,嗓音浑厚有力,“诶?你很眼熟,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可能我是大众脸。”容貌艳丽的女人见多了这种搭讪,她放下啤酒揉了揉酸痛的手臂,想要一笔带过。

“您还有什幺需要吗?”

黄山松盯着室友微张的嘴巴,他从来未如此痛恨自己的寡言,喉咙里像塞了铅块,磨得生疼。他厌恶带着酒气向这位女孩搭话的室友,可内心深处又想她可以多说几句,或通过这对话了解她,哪怕是个名字也好。

“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好像真的见过你。你叫什幺名字?”他做投降状,语意诚恳。

“服务员!”

“不好意思先生,”她指指那桌招手的客人,“有客人叫我。”

看着女人离开的背影,胡子男向搭讪男举了举杯,调笑道:“老孙,行,这招够烂!”

“靠,我是真的看她面熟!”被叫做老孙的人眉心拧起来,而后又小声嘟囔了什幺。

无数种声音又开始向黄山松涌过来聚拢,像是要把海水煮烂,但他听到一个清晰的女声夹杂在其中。

他把垂下的两只手交握在一起,汲取着掌心微弱的热度,努力让心率降下来。

“你们看吴学骞这逼。还要把我们都喝趴呢,嗤,自己倒得最快!”胡子男拿筷尾戳了戳趴在桌子上打鼾男人的大红脸,又夹了片牛肉往嘴里填。

“尤佳。”老孙盯着没入后厨门帘的女人突然开口。

黄山松看向他:“什幺?”

老孙对于黄山松会接茬有点惊讶,不过他所想起来的事情又让他皱紧了眉:“刚刚那个女的,叫尤佳。”

胡子男咀嚼着嘴里的食物,有些含糊不清地说:“你还真认识啊?”

“嗯,和我在一个初中。”他稍微放轻了声音。

“那时候就长得很漂亮了,学习成绩也不错,在我们学校很有名。听说家庭比较复杂,她妈脑子有点问题,过世的比较早,到死都没说她爸是谁。之后她就跟着舅舅一起住了。”

“就这?”胡子男一副想听八卦却发现只有八字一撇的不满表情。

“不是……”老孙有些踌躇不决。

“快点儿快点儿!”

“她初一都没念完就消失了。”老孙搓了搓胳膊,语气有些凝重,又带了些愤懑,“后来说是被舅舅长期强奸,还被舅妈赶出去了……这事儿闹得挺大的。”

黄山松腾地站起来:“我去趟厕所。”转身把桌上仍在谈论的人甩在身后。

“操……这也太不是人了吧!”胡子男哪儿想到漂亮服务员背后还有这样的过去,酒劲上头,恨不得找到那畜生夫妇打一架。

“是啊,估计换个城市也是不想再记起来过去吧……刚怨我了。”

……

黄山松在洗手池前站着,水珠从手腕一路奔至指尖再坠下,他整个人开始发抖。一开始是轻微地颤抖,到后来几乎无法抑制。他躲进厕所隔间,各种情绪在胸腔炸开,顶着他的胃部。

他吐了。

吐过之后他稍微冷静了些,洗着脸默默把情绪收押回笼,走向后厨门口。看见她倚在墙上歇着,抱着手臂低头,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说不清刚刚那场“旧人偶遇”给她带来了什幺影响,她好像只是在偷闲,但又不像。

黄山松站在原地,内心反复排演第一句话该如何说出口。与此同时,她吐了口气,直起身子准备回去工作。

她看到他了。

“您需要什幺?”她楞了一下,很快进入工作状态。

“呃、哦,您好!”他预先演练的话消散得无影无踪,难以捕捉一二,只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匆忙应对。

她没有催促,就如每一位态度良好的优秀员工一样等待着。

“您好,我、我想结账!”他急忙想出一个借口,随后掏出钱包。

“结账您要到前台。”她伸直手臂,想将他一直盯向地面的视线引向前台的位置。

“前台没人!”

“嗯?”她困惑,想越过他看看。

黄山松赶紧一个挪步,挡住了她的视线。动作幅度太大,还蹭到了她没来得及收回的掌心。

他猛地把那条胳膊收到身后:“我刚看过了,没人。”

“啊,那好吧。”她看着黄山松一脸的认真,弯腰从餐车最下层拿出点单本。

“您是7号桌对吧?”

她果然记得。黄山松恨起室友的搭讪,这让她想起了过去的不愉快。

“一共消费236元。”黄山松从钱包里掏出钱。

“收您二百四十,找您四元。”她从制服围裙的口袋里摸索着掏出四枚硬币,攥在手里,举到他面前摊开。银白色的硬币发亮,躺在她手心。三枚字朝上,一枚花朝上。

她的手不算大,稍稍拢起才能防止硬币掉到地上。黄山松拿走找钱的时候小心翼翼,不过指甲和指节还是无法避免地挂蹭到她的掌心。她好像有些痒,指尖微动。

他把硬币一枚一枚仔细放进钱包的动作让女人暗自发笑,嘴上还是恪尽职守:“欢迎您下次再来。”

“会的……”他讷讷地回答,却被一个大嗓门横插进来盖了过去。

“尤喜!不好意思,我来晚了,让你替我这幺久。没什幺事吧?”有口音的中年女人向他们这边小跑过来,警惕地看着黄山松,怕他像之前借酒发疯的男人一样对尤喜动手动脚。

“没事李姐,客人来结账。”

“结账?”

“嗯,好像是刚才张姐不在。”

黄山松落荒而逃,生怕被这个热心过度的李姐看出什幺。

回到座位,胡子男招呼他:“去哪儿了这是,等你半天!赶紧走吧,先跟我把吴学骞擡回去。老孙有点事儿先走了。”

他擡手要招服务员过来,黄山松制止他:“我已经结过了。”

胡子男收回手,像是预料到般什幺也没说。

和胡子男把吴学骞擡回寝室后,黄山松回到自己租的房子,从钱包里掏出硬币,一枚枚放在桌子上。三枚是字,一枚是花。

他摸着硬币:“尤佳……尤喜……?”

那天以后,黄山松连去了一周喜来饭店。饭店人来人往,没有太多人注意到这个戴着帽子的男人,即使发现也只会觉得是熟客罢了。

他摸清了尤喜的班表。

结束营业的时间是十一点半,员工留下收尾,十二点差不多完工。黄山松躲在后巷里,挠着手臂和脚腕上的蚊子包。他听见尤喜和同事们道别的声音,往阴影里缩了缩。等她走出一段路,才慌忙站起来追上去。矮跟凉鞋和男士皮鞋踩在柏油路上,渐渐同步,和着蝉声融成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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