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然没有被咬断脖子。
陈沦离开她,冷哑得像冬天的雾。他自口袋取出药盒,药片比他的皮肤还白,他服药,剂量很大。
陆满也看见陈沦流汗。
只是汗在陈沦身上,就没了汗的意思,像冬雨,清洁,寒冷。
陈沦从地上拾起搪瓷刀,奶白的刀片在他手里乖巧出繁荣,像少年手里的奶油蛋糕,皮肤和奶油一起熠熠生辉。
陆满看着他,动不了脑子。
她像被灌进铝水的蚁穴。自陈沦吻上来那一瞬,她就被碳化,被摧毁了。
她倒还记得自己来,是要退学,于是说:“你可以告我。”
陈沦在一片肃冷里,像是听见了极有意思的事,反倒笑了:“你是想退学,不是想坐牢。我不会告你。”
她混乱。
表情在脸上像絮状物般乱转。
陈沦又低低重复:“你是想退学。”
她痴呆答:“是。”
“我照顾你。”
“啊?”
“你退学,我养你。”
陈沦暗燠看她,他眉眼间有暗物质在流动着,让人不可逼视。
陆满努力定住自己:“你别戏弄我了。”
“是真话。”
她的表情被液氮冻住。
外面打雷,起大风,欲下雨,学生呼喊着狼狈四窜。
陈沦拿来外套,像对待洋娃娃,温柔帮她穿上衣服,拉链一格格往上咬,封住她脖子上的吻痕,像乌云封住红霞。
她心里乱地像暴病。
下一个雷打下来,她挣开陈沦,溃逃出去。
好像一个从未奢望被月光照耀的人,突然被月球满满地袭击了,陆满无限恐慌。
她奔回班里,身上急出的汗让人以为外面下了雨。
那些女生来回看她,看陈沦的外套。
陆满在众人的视线里,深低下头,居然有种公主即将被揭开身份的感觉,恐惧又得意。
乌泱泱的一堆人里,虞钟钟率先开口:“咦,小满,我怎幺不记得你有这件衣服?和陈沦的一样啊。”
白荼也从前面转过来,明明暗暗地看她。
陆满心里像有一只小老鼠带着火星飞窜过去,思想再三,她胆怯又辉煌地开口:“就是陈沦帮我穿上的。”
说完,理所应当的寂静。
同学手里的彩虹糖倾倒成雨。
大家的笑声像烟火,被点燃,爆炸,金黄地溅到陆满脸上。
虞钟钟抹掉眼泪,暖烘烘地握住陆满,灿然道:“天呐,小满……你也太幽默了吧!”
陆满的表情像蛋糕被砸烂 。
众人笑声更甚。
陆满默默把陈沦的外套脱了下来。
她已经不想再去看张合。
她知道她最好的朋友,张合,在冷漠地写试卷。
这天,午饭前传了消息,因为晚上的台风,晚自习取消,放学也早了。
教室里一派歌舞升平,人人都和自己最好的朋友,携手去吃饭。
高中生吃饭就有趣在这里,他们一旦定下了和自己吃饭的人,便不会轻易改变。好朋友总是在一起吃饭,在一起吃饭的也总是朋友。
而那些一个人吃饭的,就被定义为孤独,阴郁,不合群,没有朋友。
陆满就是如此。
当她看见,张合又和另一个女孩手拉着手走出去时,她就知道自己今天又要一个人吃饭了。
陆满当然记得,几天前的中午。
就在那之前,她还总和张合吃饭。
那天,她刚陷入试卷的丑闻,人人都说她的梦想是上陈沦,她心里那个伤痛啊。
不过她从来都不会把自己的悲伤带给张合。
就像热爱森林的人从不会把垃圾丢到森林里面。
到中午,她枯废着心,把所有的阳光都挖出来涂到脸上,兴冲冲走向张合,要和她一起去吃饭。
张合却施施然站起来,拉了另一个女孩的手,冷淡往前走。
她不知道这其中的意思,只像一截被壁虎丢掉的尾巴,还固执地、灰暗地跟在张合后面。
吃饭时,张合和女孩坐在这边,她被发配到另一边。
中间的桌面阔大得像海。
海上并无开向她的船只,张合只和那女生说话,交谈疏淡地像树荫,但没有地方让她插话进去。
等张合吃好了,欲走,那女生问:“不等陆满吗?”
陆满停住自己吞咽排骨的嘴。
张合淡淡答:“不用等她。”
陆满没有说什幺。
她只是慢吞吞把排骨的骨头咽了下去。
她是识相的人。以后,她再也不好意思去找张合。她现在总一个人吃饭。
虽然落寞,但一个人吃饭对陆满来说没什幺不好的,只是落在别人眼里,就变成了孤独,阴郁,独来独往。
陆满害怕被别人这样看待,便也不敢去食堂了,总是买饼干,灰溜溜回教室。
但她今天没有买饼干,因为她不是一个人吃饭。
“小满!”
她晕乎乎的,以为自己听错了。
很久很久了,从小学以后,就没有人这幺响亮地叫她的名字。陆满忽然有种被大风贯彻全身的快乐。
她转头看,发现是虞钟钟。
虞钟钟把陆满拉到她那一桌。她朋友多,吵嚷快乐地让陆满觉得自卑。
虞钟钟笑出梨涡,对她说:“小满,你今天真的好幽默哦,我之前一直觉得你阴沉呢。”
别人也笑:“陆满今天真的很好笑,是不是?”
马上有人接口:“是啊,连陈沦听到了,也会笑吧。”
陆满深低下头,默默把菜里的姜块吃下去。
“不过,小满,你看起来真的很阴沉。”
虞钟钟盯住她,两个人有些距离,但陆满觉得虞钟钟是贴着她的脸,毛孔都对上毛孔。
虞钟钟说:“你很孤独,是不是?你不合群,也融不进集体,还没什幺朋友,我看你最近都是一个人。”
从来没有人当面和陆满讲这些东西。
陆满越躲闪,虞钟钟就盯地越紧,无限地把眼神送到她体内。
边上人又在追问:“你最近怎幺都不和张合吃饭了?”
陆满惶惶流出汗。
她好想现在就躲进自己的衣柜。
倒有人积极说:“别和张合吃饭!她不洗澡,我从她边上走过去,她身上好臭,头发也好油!”
“啊,我也闻到过,好恶心啊。”
“噫,要呕了。”
那个人一面说,一面做出呕吐的姿势。她们看到,都快乐地笑了。
陆满把勺子捅进饭里,擦过餐盘,有兵戈之声。
她们被吓一跳,不再说话。
“我没闻到。”
陆满平静说:“我和张合待在一起,从来都没有闻到臭味。”
她站起来:“我吃好了,我走了。”
她走远,端着餐盘的手在发抖,调羹也跳舞。
她们的话幽幽传进陆满耳朵里,“我就说她有病吧。”
此后,这句话一直在陆满脑袋里转。
课上,爸爸点她名字,她站起来,脸上是恹恹的空白。她根本不知道爸爸讲到哪题。
爸爸皱眉,带出不满的纹路,纹路又烙到她身上:“行了,你就站着,清醒清醒。”
她的身形萎靡下去。
下课后到办公室,爸爸问她,为什幺连他的课都不好好听。
她不知道该怎幺回答。到现在,她脑子里,还只是那一句,我就说她有病吧。
于是她说话了,“我讨厌虞钟钟。”
陆云没接话。
她就继续说:“我也讨厌张合。”
陆云这时候冷笑了,“我看你是病得不轻!你其实谁都讨厌,谁都不喜欢,我看,你连你自己都讨厌!”
她没办法反驳。
她爸爸说的是真话。
还未到傍晚,学校就因为台风的缘故,放学了。
虞钟钟的爸爸提了蛋糕到学校。她晃了一眼就知道很好吃,是草莓慕斯。虞钟钟在班里欢天喜地地切蛋糕,要给每个人都切一块。
蛋糕一块块发出去,就要到陆满了,她很紧张。
许梁路过临近的窗,和她攀谈,她的回答也是泛泛的。许梁在心里笑,她心思全在蛋糕上。
虞钟钟切到她那一块,老师来了。
她拉住老师,把胖胖的蛋糕递给她,老师笑眯眯祝她生日快乐。
陆满就这样被跳过。
就像跳过一个没有人在意的秃树桩。
也许她失落得太明显,许梁笑着对她说:“我今天也过生日,你来我家吃蛋糕吗?”
她当下本能地说好。
等许梁走了,她才在心里后悔。
她最怕人多的场合。
她进了许梁家的客厅便更后悔,客厅里都是人,亦有彩灯在转,光像弹珠,晶莹地满房间跳跃,比她活泼。
她在众人里感受到孤寂。
许梁让她坐,她就在沙发的角落里坐下,手放在膝盖上,膝盖并拢,像小学生。
许梁又问她:“喝什幺?”
她最笨拙害羞地说:“我喝水就好。”说出来立刻觉得自己太客气,于是又说:“还是喝橙汁吧。”
许梁笑了,眼睛弯成月亮,看着陆满。
陆满往边上看了一圈,才明白,除了她,别人都喝酒。
许梁倒了橙汁给她,倒得太满,她把头低下来,像小羊喝水,浅浅的。
等她擡头,灯光正好晃过她眼睛,她被边上那些女孩子旋转的裙角倾倒,也看见有人穿高跟鞋,鞋跟娇弱,像十二点前的灰姑娘。
她立刻有一种,身为月季,深陷于玫瑰之间的暗哑感。
她暗暗地看着那些女孩子,发现最漂亮的那几个,身边并没有男友,也不和男生说话,只是瞟着门口。或者说,大家都心不在焉,都在看着门口。
寿星在,蛋糕也在,不知道还有什幺好等的。
门开了。
陈沦走进来。
极亮的光点游走到陈沦眉目间,迅速被吞没,解离,像微不足道的小行星的死亡,而陈沦是永恒的。
她怎幺会想不到,他们等的人,就是陈沦。
大家都抖擞起来,去迎陈沦,陆满则滞留在沙发的空旷里。
她默默把嘴按到玻璃杯里,姿势像个比喻,像把她自己按到枯井里。
她周围的空气倒也像枯井,突然安静了。
陈沦坐到她边上。
连她自己也愕然,喝得最多的那个人更以为自己喝醉,又灌了好几口威士忌,再看,陈沦还是坐在陆满边上。
许梁打圆场,说,切蛋糕吧。
于是人人都絮絮地说,切蛋糕吧,切蛋糕吧。
人群的移动像迷你台风,陈沦是静谧的台风眼,边上的人都围绕着他。尽管如此,陈沦却是一众人里,穿的最简单的,他只是懒懒套了一件黑体恤。
陈沦把手搁在陆满边上。
陆满的神经凹陷下去。这太近了。陆满总受不了他的手,他的骨节,想给他冠上一切洁白恶劣的名号。
她当然想起上午,陈沦深吻她,清洁的手覆在她的肩胛骨上,骨骼滋荣,她像蝴蝶,沾上情欲的露水,颤巍巍打开湿润的翅膀。
也终于想到合适的比喻。
陈沦吻上去,像她唯一一次偷偷抽烟。薄荷味的爆珠。
她点烟,火焰烧过烟草,所到之处草木尽枯,她深吸一口,薄荷气味涌进来,舌尖骤凉,像贪欢了一整个冬天。
许梁递过来的蛋糕点醒她。
他把蛋糕切得太大,扑簌簌往下掉糖霜,陆满接过来,小声说:“我吃不掉的。”
“先吃。”陈沦淡淡说,“吃不掉给我。”
他这句话威力太大。
被击中的人不止是陆满,所有人的秩序都因为这句话停转。
外面风雨不停,雷声滚滚,有人看向窗外,惊声骂了一句,“外面淹起来了!”
陆满兵荒马乱说:“我要回家了,不然待会打不到车。”
陈沦亦说:“我送你。”
已经喝醉的人,开了句玩笑,话刚说出来就被自己吓醒了,“怎幺,她是你女朋友啊?”
没有人再说话了。
外面雨气汹涌,房间里的寂静像沙漠。
“不是。”
沙漠变成绿洲,气氛松解下来。
陈沦笑笑,继续说:“她没答应我,我还在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