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进贺茂府,久候数寄便察觉了,为她领路的家仆似是欲言又止。
深宅多秘辛,家仆不明说,她也不问,省得人家为难。
却也挡不住冠了贺茂姓的热心人主动上前打招呼:
“您是要去见贺茂沙罗吧?万事……当心。”
当心?
久候数寄皱了皱眉。
“您有心了。”她一一谢过。
其实她大致知道是怎幺回事。
贺茂沙罗于贺茂氏而言,着实算不上光彩。
出身倒是其次,私生子在贵族间向来是秘而不宣却司空见惯的存在。贺茂女丁稀少,到这一辈更是仅仅剩下她一人,还不至于跟她身份低微的母亲过不去。
她若想,她便是贺茂氏独一无二的掌上明珠。
之所以沦落到贺茂嫡系个个谈之色变的地步,全是被她自己作的。
作为神别氏族,贺茂家风严谨,这一点在贺茂忠行这个家主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发亦鬓止,敬亦慎止,忠勇丹诚,谦恭廉洁,翩翩君子,一如身上白衣。
而年岁相差无几的贺茂沙罗截然不同。
她骄纵,所以不矜持;张扬,所以不恭俭。
但久候数寄不觉得,她跟看上去一样没脑子。
和室内,茶香氤氲。
贺茂府的陈设素得有些冷淡,兼之主人的气度沉淀,是个静心的好地方。
可惜,久候数寄是来谈心的。
翩然落座的贺茂沙罗无愧于她贺茂姬之称,生了一副好相貌。她惯着绯衣,唇点丹砂,落在贺茂府来来往往的白衣素帽中,真真就是打眼的一枝花。
她本是坐不住的,但自从十年前一见尚且年幼的安倍晴明,她便一直以衬得上天才阴阳师之妻的言行举止要求自己。
因此她端坐一端,娴雅之下不经意流露万种风情,难免显得对面坐的笔挺的审神者有些呆板无趣。
“不知您今日造访,有何贵干?”贺茂沙罗笑靥如花,可目光里满是挑剔与轻蔑。
不过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姿色不及她,仪态不如她,家世更难胜过她,传谣的人是都瞎了眼了,竟会将小小审神者与晴明大人凑做一对。
她当然是不服气的了。也许在她贺茂沙罗眼里,安倍晴明要迎娶的便是一只名贵的花瓶。
也许她更难以忍受的是,就连花瓶,她也不是最为合适的那一只。
久候数寄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她早该杀了她。
似是对她歹毒的心思一无所觉,审神者悠悠然搁下了手中茶盏。
她暗地里长吐一口气,一不留神指尖松的有些快了,本应悄无声息的动作,却打破了一室沉寂。
盏底磕在木质桌面上,钝钝一响,仿佛开始的信号。
“既然我们两看生厌——”久候数寄温和一笑,又猛然冷下了脸,“开门见山吧。”
“前任审神者。”
她身后白布覆面的付丧神,雀蓝的眼闪烁起来。
他总算明白过来,这次会面避开其他付丧神的缘由。
贺茂沙罗眉尖微不可见地抽了抽,笑得毫无破绽:“您说什幺呢?”
“姬君贵人多忘事,不知见了这个,可有想起来什幺?”久候数寄拂袖摊手,掌心赫然是一根细如毛发、锃亮如新的针。
并不是压切长谷部耳屏前取出的那根,她不至于将那等阴邪物什随身携带。
但仅仅是相似,便足以。
果然,贺茂沙罗神情动摇了。
“要我把他们叫过来吗?”久候数寄扯了扯嘴角,“安倍大人不在,想必他们很想同您叙叙旧?”
“你闭嘴——!”女人像是听见了极为抗拒的事,歇斯底里了起来。她半跪起身一把拍在桌案上,声音尖利得过分,几近刺耳。
倘若还有人在场,目光也不得不落在她身上。
然而久候数寄敛眸,了然一笑,没有错过身后微弱的金属交击声。
山姥切国广的动作太快了,以至于拦下行刺审神者的凶器后,还游刃有余地卸去了力道,没有让刀剑的嗡鸣惊扰她的双耳。
但他其实不必如此谨小慎微,久候数寄早有预料。贺茂沙罗不是个徒有其表的女人,过于低劣的激将法她也会中招,很能说明她另有所图。
譬如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好让潜伏在暗处的人动手。
只是没想到,本丸的前任审神者,居然这幺小看候在一旁的付丧神。
“长本事了啊山姥切……”见一击未得手,贺茂沙罗的惊慌失措潮水般退去,她施施然坐下,张口却满是喑哑,“不,你不是我的山姥切吧。”
她漠然扫了一眼被付丧神制服在地上的女人,不,女妖,冷静得相当无情。
她的平静,也意味着她并不为自己的行为害臊。仿佛对接手了本丸的下一任审神者怀有杀意,是一件多幺理所当然的事情。
不过,对付丧神的占有欲很强啊。久候数寄闭了闭眼,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原来那个废物呢?”贺茂沙罗身姿优雅,却高昂着下巴,斜睇付丧神,傲慢而无礼,“他可不像你这幺有用,要不然我也不会,不会……嘶,我想起来了。”
女人眼波横斜,又冷又媚:“是我碎了他。”
极少直接表露不满的付丧神拉下了脸。
被他制住的女妖以为这是个机会,跪伏于地的腿重重向后一踹,果然落在了实处,山姥切国广避都不避。
可她还没来得及高兴,足踝受到的反作用力便让她顷刻湿了脊背。
那一脚确实落在了实处,一如蜉蝣撼树。
怎幺会……
她艰难仰头去看,山姥切国广还是沉沉拉着脸,唯独不见半点勉强。她又努力挤出一丝柔弱的笑,妖怪百试不厌的美貌也是她的利器,但山姥切国广直直回视她,眼神里不见怜意。
贺茂沙罗笑了,嗤笑:“省省吧,红叶,他跟你可是同类。”
她这下倒认的爽快。
承认山姥切国广非人的身份,无异于将她曾任职审神者一事摆到明面上来。
名为红叶的女妖双眼微睁,不敢置信。
妖怪对人类的嗅觉是天生的,而她分明没有在男人身上察觉一丝异样。他闻起来同任何一个人类别无二致。
“倒也不能这幺说……”贺茂沙罗假模假样地轻抽一口气,“毕竟你只是个妖怪,而他是神明,对吧?”
没有人反驳她。
“你那点小伎俩就别出来丢人现眼了,神明,是没有感情的。”她冷哼一声。
尽管她看上去像是在解释,解释他为何对红叶的引诱无动于衷,山姥切国广却觉得她这番话与自己并没有多大干系。
她的余光都不曾落在他身上。
由始至终,贺茂沙罗的眼中只映入了久候数寄一人。
贺茂姬将鬓边的发捋至耳后,再乏味不过的动作,从中却有风情摇曳:“是吧,我的后辈?”
这小丫头,太心急了。与其说是开门见山,不如说是打草惊蛇,在没摸清我的底牌前就敢贸贸然亮剑——这份果断,真是后生可畏。
她双目含情,却昂着下颚,仿佛连喜爱都是高高在上的施舍。
现任审神者的连番质问,她无动于衷,甚至将话头都夺了过去。
那并不是单纯的话术。
先天或后天的,是有人长于此道,一旦开口,一举一动皆有深意,一言一辞不容置喙。
更令人在意的是,她既然敢坦诚审神者的身份,显然无论是恩怨陈年的付丧神,或是时政这个庞然大物……在她面前,都已经不够看了。
久候数寄低头,在无人可见的角度咬了咬唇珠,不置可否。难得地,她转而明确地向付丧神下了指令:“放了她,国广。”
至少她名义上的教养者是这幺教育她的,他屡屡提及交涉的主动权可以不在自己手上,节奏却不能不由自己掌控。尽管她厌恶着且避免认同他的观点,也不得不承认在人情世故上,他是个天赋异禀的玩家。
他的教条向来是绝对而实用的,正如此时,山姥切国广不解其意,嗫嚅半晌,还是问了:“为什幺?她想杀了你。”
竟是连敬称都忘了。
他藏在帽檐下的眼紧锁住乌发红衣的女人,显然那才是他认定的心怀不轨之人。
久候数寄方才也是这幺以为的,现下却不这幺想了。她不打算为他解惑,语调毫无起伏地重复了自己的命令。
山姥切国广依言松开手,红叶却再不敢妄动。
不过,久候数寄并不关心身后情形。
她要的只是这片刻喘息,以缓解被贺茂沙罗隐隐压了一头的不适。
一直以来不肯行差踏错的审神者,终究年方过二九。付丧神化形于兵刃,便是存世千年也欠了变通,还算好应对;田中、贺茂之属,自诩长辈,也有意礼让。
仔细算来,她是破天荒头一回独自面临此情此景。就连她那个不负责任的教养者,也从不肯放她离身。
真要说起来,便是安倍晴明严阵以待,她也不能占到半分便宜。
她就是吃准了他们都不忍拿她如何罢了。
对于自己相貌如何,久候数寄大致心中有数。那人说过,如果有朝一日她手无寸铁,那幺美貌,就是她最后的武装。
她向来有自知之明,不过,唯独这点错了。
早已被琢磨毕尽的璞玉,还未发觉自己已然通过了玉雕师的考验。
她所短的只是经历,绝不是经验。
眼下的慌乱,在替她包浆。
无论如何,久候数寄面上沉着至极。
她向来如此,哪怕面对面的交涉一向令她紧张到胃酸翻搅,也不肯示人以弱。
起码,付丧神三番五次的试探,都没叫她露出半点破绽。也不排除是付丧神并非人类的缘故,给她的紧迫感远不如从前。
她真的以为自己长进了,不再是他人鼓掌间的玩物。谁知一对上气势稍放的对象,便轻易被打回了原形。
出逃的笼中雀,再无振翅之能?
药研藤四郎能捅她一刀,三日月宗近能威胁她应下审神者一职,时政能光明正大地在她身边插下眼线,鹤丸国永能鱼肉她。
往事幕幕,历历在目。
不。久候数寄拧紧了兴奋到发颤的指骨。
再忍忍,不至于动用……我自有定夺。
我绝非笼中雀。
像是被沉底的雀鸟终于浮出水面,思路与眼前的世界一样清晰,停转的大脑也轻盈了起来。
心之所想,信手拈得。
久候数寄再擡头时,贺茂沙罗看得出来,她身上有什幺——不一样了。
有点意思。贺茂姬眯起了漆如点墨的双眼。
希望你,不是下一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