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安倍晴明也没来得及说什幺,便被阴阳头叫过去了。
师徒二人有话要叙,久候数寄总不好旁听。她对身周或友好或不满的打量统统回以微笑,起身向外走去。
红叶季长不过月余,算来差不多该落叶了,阴阳寮里的红叶却一日胜一日地灿烂,迫切地向世人炫耀自己的美。
“今年的冬,来得有些迟啊。”久候数寄抚上劲瘦的树干,看似是在喃喃自语,“是吧……红叶小姐?”
“噗嗤——”本该空无一人的头顶落下一声笑。
审神者擡头看去,紧簇的红叶之间耸动着一团白影。似是没料到树下的人真能看到自己,它屁股对着她,捧腹大笑,肆无忌惮:“哈,对着一棵树喊小姐,这巫女不会是傻的吧……”
完了它还不忘吹捧自己的主人:“果然就算同为神职,也只有晴明大人是完美无缺的!”
……完美无缺?应该只是同名吧,怎幺可能说的是安倍晴明?久候数寄一阵恶寒。
可惜,树上的小不点既然口吐人言,它的主人大致可以锁定在阴阳师里了。
久候数寄皱眉盯了自娱自乐的白团子半晌,才慢吞吞吐出一个字:“……狗?”
“你才是狗!”想也不想,它张口便呛,“小白才不是狗!小白是狐狸!”
“哦,”久候数寄装作恍然大悟,“狐狸狗啊。”
自称小白的犬科动物不乐意了,嚷嚷着转过身来:“都说了小白不是……狗?”
直直对上巫女的视线,它嗓音颤了起来,才反应过来自己被看见了。
树下那个平平无奇的巫女,居然看得见它。
怎幺会?!
她居然还敢逗狗似的招呼它下去!好歹也是一方大妖,白藏主忍无可忍:“都说了我不是狗你听到没有!”
“啊,”久候数寄哄孩子似的敷衍,“那就不是吧。”
她冲树上的小狐狸摊开手:“下来吧,上面太危险了。”
白藏主气的蹬了蹬后腿。这个巫女脑子是不是有病?就这幺点高能难倒本大人?
“不下!有本事你上来!”
树下的巫女不说话了,它突然有点慌。
“那……我上来了?”
“别别别!”白团子一跺脚就跳了下去,像一株饱满的蒲公英,倏忽飘落巫女怀里。
也许是身为妖怪的缘故,它轻的过分了。哪怕是从树上跃下,久候数寄也没感受到多少分量。
她当然不会知道,白藏主是故意收敛了身形。它虽化作幼犬大小,体重却还是实打实的大妖体重,真就那幺砸下来,巫女的胳膊十成十是废了。
它哪敢这幺冲撞它的小祖宗。
被久候数寄顺势抱在胸前的白藏主晕乎了,它很想提醒巫女自己是只公狗……阿呸,公狐狸。
要不是晴明大人千叮咛万嘱咐要看好她,小白才不会自己送上门,绝对不会!
这小巫女也真是拎不清,就她那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小身板还想爬树,要是摔下来了……
晴明大人绝对会安排它的!
才不是因为她闻起来很好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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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没有人敢把本大人当狗看!白藏主盯着面前的骨头看了半天,才不情不愿地嗷呜一口啃了上去。
显然它忘了,阳界里能看到它的人本来就屈指可数。
而这个“从没有人”里,甚至不包括它的主人安倍晴明。
回到府上的阴阳师见着自己的式神,非但没有将它从久候数寄的手里解救出来,还饶有兴致地欣赏起了它被吃的死死的模样。
他早就提醒过白藏主不要小瞧了审神者,如今沦落到这个田地,也是自作自受。
小姑娘心眼可小着呢。
对于久候数寄能看见白藏主,安倍晴明倒不是很惊讶。便是未曾修习阴阳术,她身上的灵力也远超他所见过的任何一人。
他不着痕迹地看了她一眼,也学她蹲下身,冲着埋头啃骨头的小狐狸勾勾指尖,轻啧一声:“过来。”
白藏主僵住了。
为什幺晴明大人的语气……这幺像是在逗狗啊?
它几乎眼泪汪汪。
然而安倍晴明比白藏主以为的更恶劣,他哄了它过来,干脆利落地祭出灵符,将它收了回去。
“它怎幺你了?”阴阳师再清楚不过,久候数寄是不会主动招惹是非的。
“……没什幺。”她不好开口。
她还不至于跟一只口头上占了点便宜的小狐狸计较。之所以介怀,是因为她好不容易决心主动出击,目标却被它那幺一乍,趁机溜走了。
这下好了,对方肯定会心生警惕,再不肯轻易现身。
偌大的京都里栽的红叶不知凡几,藏身其中的妖怪若是有心避让,她也不敢打包票能找出它来。
不是没想过将那红叶妖交由安倍晴明处置,再怎幺说这也是他吃饭的本事。可阴阳师一旦事关贺茂沙罗,态度便模棱两可了起来,久候数寄说不准他到底会站在哪一边。
于公,阴阳寮与时政的合作并不那幺牢靠,却很有必要;于私,她也看不出他对贺茂氏的姬君抱有超乎寻常的好感,但联姻其实并不大需要感情基础。
安倍晴明不甘屈居人下,不愿始终被贺茂忠行压下一头,唯独对老师的孺慕,总算是存留至今。考虑到这样一层关系,久候数寄便很难判断公私于他孰轻孰重。
如果是贺茂忠行开口,无论什幺他都会答应的吧,哪怕是娶一个不爱的女人。虽然他平日里没个正形,跟老师顶嘴呛声当作家常便饭,可谁又真正见过他忤逆贺茂忠行呢?
所以她不会交付自己的信任。
“安倍大人,”事已至此,周折往复亦是无用,久候数寄不打算再拖着了,“有一不情之请。”
再拖下去,本丸尚被蒙在鼓里的付丧神,是绝不会坐以待毙的。
安倍晴明有些意外,折扇于掌心一撞,便乖巧地合上:“请讲。”
久候数寄逼视他,目光不曾错开分毫:“请安排我见贺茂沙罗一面。”
安倍晴明,允了。
于公于私,他没有不允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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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姥切国广行在审神者身侧。
他不大明白,她为什幺要大费周章地见贺茂沙罗一面。除了身份,他并未发现那女人身上有什幺值得在意的地方。
偏偏她三令五申不许知会其他付丧神,陪同她前往贺茂府的便只能是他了。
久候数寄自然有她的考量,为了让山姥切国广面上不那幺凝重,她也不介意开解开解他。
于是她顿住了:“想不通?”
“嗯。”他沉沉应了一声,也停下了脚步。
“认为我不应该在她身上浪费时间?”
“嗯。”不过是株攀附着权贵的菟丝花罢了,那副离了男人不能活的样子,简直叫人看不下去。比起和她打好关系,眼下显然有更重要的事,亟待久候数寄解决。
“因为她是个没有威胁性的女人?”
“……嗯。”
久候数寄深深叹了口气。她果然还是不喜欢话少的人,很多事如果不说出来,别人其实没必要替你考虑。
正如她大可以默不作声,任他自己东想西想。
可是时政那边令他难做了吧,他毕竟不是全身心属于久候数寄的刀剑。田中不在,那个总是装作不苟言笑的男人所挡下的麻烦,便脱了疆般的蜂拥而至。
而且有的心事沉淀太久,可是会积郁成疾的。
她低了眼眉,柔声细语:“国广先生,小瞧女人可是会栽跟头的啊。”
付丧神在女人身上栽的跟头,还少吗?
山姥切国广抿了抿唇角,犹豫再三,还是据理力争:“也许是付丧神和审神者的关系给了您错误的认知。”
他又不说话了。
这话藏头露尾的,他已经尽量避免了尖锐的言辞,但久候数寄清楚他言下之意。
“确实,”久候数寄不看他,自顾自开口,“生理结构是天生的,无论女人如何武装自己,也很难敌过男人的体格优势。”
“这是最直观的强弱对比,也是最不公平的定性。”
“在你们面前,我也是如此不堪一击,对吗?”她擡眼,定定看他。
“并非如……”他想否认,却被久候数寄的食指抵住了人中,一触即离。
这是个相当有距离感的制止,杜绝了一切亲昵的可能,与她面对安倍晴明时完全不同。山姥切国广的眼神黯了黯。
“你就是这样想的。”审神者绕到他身前,与他面对面,这是一种谈话技巧,“你的教养不允许你轻贱女性,但你未必真的将男女之间的差异放平。”
“你总是下意识先行我一步,可即便是藏在鞘中的刀刃,你宁可对着街上的小男孩,也绝不会对着我。”她蹙了眉,看起来就极为诚恳,“我的衣食住行经由你手……算了,不谈这个。其实审神者就职时,是有武技指导的吧。”
“为什幺不告诉我呢。”
为什幺不告诉你呢?
因为那是徒劳无用的。山姥切国广对自己说。
哪怕她习得再精湛的技巧,锻炼出再强韧的体魄,在男性面前,都将不堪一击。他无法欺骗她,无法令她在孤身一人时仍有防身之力,就算她常年备刀,那把刀也能轻易成为别人伤害她的武器,除非刀中附有像他这样的付丧神。
如果他不在她身侧,他只能劝她快跑。
久候数寄又叹了口气。
“国广先生,我不是玻璃,不会一碰就碎。”
“我明白。”嘴上这幺应着,他却拧了眉,像是无声的反驳。
“我知道这些话我说起来,并没有什幺说服力。”她鼻腔里轻出了一口气,“很难看吧,身为审神者的我,却无法反抗从属于自己的付丧神。”
山姥切国广眼神一紧。
她知道了。她知道他什幺都看见了。
樟子门那幺薄薄的一层纸,根本无从掩盖真相。那日鹤丸国永所做之事,终是尽数落入了山姥切国广眼底。
当时的他与那樟子纸无异,白得一眼见底,并不懂那意味着什幺;后来他懂了,便是追悔莫及。还要装作什幺都不知道,小心翼翼地将她的自尊心保护起来,不让别人窥见一星半点蹊跷。
他僵立片刻,松口:“我会保护您的。”
这是承认了,不作任何掩饰。
承认了自己曾目睹她的狼狈,却无动于衷。
“其实造物并没有那幺不公。”久候数寄适时地别开了眼,进行到这里,眼神交流已经意义不大了,“男人被赋予了无往不利之矛,女人也得到了坚不可摧的盾。即便这盾并不能庇护肉/体,却牢牢护住了最为柔韧的心灵。”
“女人的天性不是掠夺,是痊愈。”
其实并不准确吧。她真正想说的是,主掌他人会令人迷失,任人宰割倒逼人清醒。而女人一旦疼了,就很清醒。
但她不能这幺说,这于劝解无益。
“我没那幺容易被击垮的,国广先生。”
山姥切国广眉间隐有松动。
她趁胜追击,将问题抛回给了他:“如果是我令你觉得女人太过弱小的话,我会很困扰的。”
她这一句打在了七寸上,付丧神的眉眼终于舒展开了。一味的示弱并不总是有用,稍稍施加心理压力,也不失为软性劝服的一种手段。
久候数寄眼中笑意一闪而逝,山姥切国广并未发现。
把郁结于胸的秘密告之于人,感觉好多了吗?
真是的,明明是他瞒着她,却反过来要她安慰他,不知是个什幺道理。
待付丧神调整过情绪,审神者又回到最初的话题:“千万不要小看贺茂沙罗那个女人啊。”
山姥切国广跟不大上她的思维跳跃,目露疑惑。
“菟丝花也是能绞死人的呢。”她摊摊手,“弱小的杀手,有弱小的手法。”
“您不是说……”
“是。”我是说女人并不弱小。可弱小就是弱小,与性别无关。
贺茂沙罗就是弱小而已。
但往往就是她这样不起眼的存在,惹的麻烦比谁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