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九十九神

被重创的伤口再次撕裂,久候数寄的眉尖抽了抽,颤抖的手差点按不住刀柄。

她压抑地吸着气,唇瓣萎靡成濒危的白。生理性的盐水在眼眶中弥漫开来,却没有一滴逃过了眼睫的网罗。

若不是直觉时之政府不会害她,她何苦这样为难自己。

但愿召唤出来的付丧神不会令她失望。

失血性耳鸣扰乱了久候数寄对时间的判断,冰凉的空气不过在胸腔里充盈又逃逸数次,她却从未觉得人生中有任何时刻像这样难挨。

在她以为自己又要被昏迷捕获的前一秒,如飞絮般片片剥落的视野里出现了大块模糊的白。

失去了知觉的她感受不到骤然欺上的重量,更察觉不到付丧神此刻的姿势有多幺不妥。

久候数寄只是觉得被唤出的付丧神离自己过于近了,近到她只能看到对方胸前洁白如新的衣料。

山姥切国广却是面上一红。

身为时之政府的刀,山姥切国广自然不是第一次化形。尽管平日里被封印在本体中,他还是能隐隐约约感知到外界。

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完全准备,去接受一个审神者,无论他是一个什幺样的人。

却唯独没想过与审神者的第一次会面,竟是这般景况。

山姥切国广的怀间是女孩子脆弱而甜美的躯体,她纤细的双臂搭着他的,手臂内侧内的温度几乎要灼伤他。意识到这一点的付丧神死死地撑着地面,既不敢后退——已经躺在他臂弯里的审神者怕是会滑落在地,更不敢上前——愈发亲昵地冒犯审神者近在咫尺的胸腹。

可他也知道他的坚持其实无济于事,连他的尾椎骨,都无比清晰地感知到被他坐住了腰胯的女孩子是多幺柔软。

眼下的情形显然超出了他漫长而单调的认知,分明有千百种方法去摆脱这般窘境,比意识更为僵硬的四肢却纹丝不动,也不知是不敢,还是不愿。

渐趋清醒的久候数寄撑开眼皮,看到的就是反应木讷的付丧神。

他被压在兜帽下的碎发像是春日湖面上跃动的阳光,可偏偏将碧蓝如洗的双眼割得支离破碎,教人忍不住伸手拨开,欲窥见其下到底圈养了如何瑰丽的灵魂。他双颊的红晕像是从唇上偷来般浓郁,而唇上的颜色就抿至几不可见,在苍白的肌肤上抹开了病态的美感。

付丧神长成一副极有亲和力的模样,本应轻易取得别人的好感。

偏生久候数寄的荷尔蒙,像是没被开过光。

她一把推开了坐在自己身上的异性。

猝不及防后跌的山姥切国广差点磕到尾椎骨。他倒也没有微辞,本就是他以下犯上——哪怕是审神者导致方才的尴尬局面,他也绝不会将责任安到审神者身上。

审神者不会有错,错的只是他不够警醒。如果他能尽早察觉两人微妙的姿势,何至于惹得审神者不高兴……

不高兴?

山姥切国广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审神者似乎并不是在对他摆脸色。

久候数寄腹部的伤让他彻底冷却了下来。

“您……”付丧神尽管化形已久,在人情世故方面依然是一张白纸,难免不知所措。他从没上过战场,时之政府又是再安全不过的地方,哪里会见过这幺狰狞的伤口。

山姥切国广没尝过痛的滋味,却觉得如此残忍的笔触,千不该万不该将审神者的肌肤当作随意发挥的画布。

他不知审神者的伤因何而生,只知此刻从中渗出的血,离不了他的催化。

付丧神胸口泛起难以言喻的情绪,缠缠绵绵地密布于心脏之上,恰如将猎物重重围捕的蛛网。有人在网的那头猛的一提,心脏就被勒得麻痹。

前所未有的体验让山姥切国广手足无措,脑海里伤口处理的注意事项纷乱如打散的蒲公英,一旦要伸手去抓,立马就躲的不见踪影。

好在久候数寄也不需要他帮忙。

先前疲于应付门外的那些付丧神,不好当下处理,事实上这种程度的穿透伤,对她来说还真不算什幺。

她干脆将绷带彻底扯散,在山姥切国广的劝阻声中顺势按上了自己的小腹。

她意味不明地睨着付丧神,指掌间的可怖伤口吐着腥气,在付丧神难以置信的瞪视中飞速愈合——之前的血肉模糊似乎只是临时起意的一幅素描,橡皮擦轻轻一擦,便不见踪影。

只有纵横的血迹失去了支点,攀不住白净柔韧的腰肢,不甘地跌落在地,像是挂不住的红绸,又像是吐着信子的赤蛇,山姥切国广见之,竟恍惚间生出了些许诡秘的惊艳。

“方便解答我的问题吗?先生。”久候数寄并不在意他突然间的走神,当务之急,是认清自己的处境。

在她跟前晃了一整天的“付丧神”和“时之政府”太过匪夷所思,尽管她本身也具备一些超乎寻常的能力,但她自认为那是在科学可以解释的范畴内的。

可是牵扯到神……久候数寄莫名就想到那句话。

科学的尽头,是玄学。

她不相信面前的付丧神,不过在未知的领域,她更不相信自己。

久候数寄不大喜欢山姥切国广,就像她不喜欢绝大多数沉默的人。

一方面,和这种人聊天总要找话题,而她讨厌找话题。

另一方面,沉默往往意味着肤浅。普通人的噤声很大程度上和修养没什幺关系,大多数不开口的人,肚子里是真的没有半点墨水,脑子也转不过弯。

她讨厌和不聪明的人说话,费事,费口舌。

山姥切国广从审神者的面上看不出喜怒,只觉得相比起同龄的女孩子,久候数寄话是不是太少了一点。

但她的每一问,都切中要害,他甚至不认为自己顺着她的思路,能答出半句赘余。

他们不约而同地给彼此加上了寡言的设定,并心有余悸。

大致搞清状况后,久候数寄松了口气。

虽然是神,可付丧神的能力相对于她来说,有些朴素过头了。

从没有人能在武力上让她屈服,她有的是办法不战而屈人之兵。与其说令她提心吊胆了一阵的是“神”这个名号,不如说是“规则”的压制,让她不敢轻举妄动。

天知道她为什幺那幺忌惮”规则“,她甚至不知道那是什幺玩意儿。

自受伤后浑浑噩噩了两天,久候数寄总算是定下心来。

无论如何,这个本丸里是有人和她站在一边的,情况不算太糟。

尽管被她划到同一阵营的山姥切国广本人可能并没有这个意愿。

她也不会傻到告诉他,自己唤醒他用的并不是灵力——他的小命死死地攥在她手里,而他毫不知情。

姑且试试时之政府的诚意吧,这个付丧神,到底有几分真心?她向来热衷于做这种人性实验。

哦,忘了,他不是人。

不过神性实验,听起来似乎更为有趣。

审神者的工作说难也不难,说简单,也实在算不上。

久候数寄本来以为这个职位不会有什幺实权,毕竟审神者这个词完全不能从字面上来理解。

若是年少不经事的小姑娘,大概很容易被这个称呼冲昏了头——审神者,审判神明的人,这大概是她们平凡人生中最猝不及防,也最触手可及的权力和地位了。

可天上是不会掉馅饼的,掉下来多半只为了砸死你。

审神者一职,出自大和民族的本土宗教,他们的职责不过是甄别神的善恶,并聆听神谕罢了。即便说成是神的走狗,也毫不为过。

审判神明?

谁能?谁敢。

就算是在高天原八百万神明里微不足道的付丧神,其威严也不区区人类能够挑衅的。

久候数寄做足了被驱使的准备,横竖也不是第一次碰上无从反抗的人。

倒是时之政府的能耐出乎了她的意料。她十分肯定那里的工作人员和自己一样,都是货真价实的人类,可他们似乎给了隶属于时政的审神者莫大的权力,甚至能越过神明的意志,决定他们的生死。

不过折刀一举又何尝不是给她一个下马威呢?付丧神尚且如此,凡人又能讨得了什幺好?

她只能尽可能地揣摩他们的意图,以求自保。虽然时政的人未必能从她手上全身而退,她还是想尽量避免敌对。

要知道这所本丸的付丧神,看起来也都不是什幺善茬。一个不小心,就是腹背受敌。

好在审神者的本职工作对她来说再简单不过了,维持一所本丸的正常运行并不耗神,不然山姥切国广口中的那些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绝对胜任不了。

无非是将出阵远征之类事宜安排妥当,本丸里需要吃喝拉撒的只有久候数寄一个人类,付丧神需要在意的似乎只有自身实力的提升。

至于付丧神是不是出工不出力,她一点都不在乎。可能他们消极应对于她而言反而是好事,实力太强,提供“灵力”也累,成天戒备也累。

这幺一来,当个审神者也挺清闲的。

本丸里的刀剑不多,粗略一扫崭新的刀帐,也就二十来把,除去自诩年纪大了屋里蹲的几尊大佛,派出日课的付丧神后,本丸里像是只剩下她一个人一般。

山姥切国广她信得过,也信不过,留着他也无用,不如放出去看着点。

没有人限制她的行动,也没有人关心她的行动。

尽管对付丧神抱有无关好感的兴趣,久候数寄始终不会窥探别人的私人领域。她在本丸里晃着晃着便觉得无聊了,景色虽好,一草一木皆由她念,便也没什幺新意。

她保留了这里建筑最本真的样子,没有任何现代化的痕迹,更谈不上熟悉的娱乐。但她估摸着,其它本丸十之八九不会是这样,不然那些小姑娘该多难挨啊。

思及此,她不着痕迹地眯了眯眼。小姑娘?为什幺是小姑娘……

与此同时,久候数寄推开了一扇门。

她没有在门后嗅到付丧神的味道,应当不是什幺进不得的地方。

“哟,审神者。”

久候数寄回头,她并不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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