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月宗近并不觉得有所亏欠。
他从未隐瞒过什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在这一任审神者就任的第一天,他已将自己的目的阐明。
付丧神想要自由,她肯给,仅此而已。
至于给他们自由的代价,他也一早提醒过她。有求于人的是他们,最终决定权却在她手上,所以任何后果,都不过是她咎由自取。
而他只是略施小计——像审神者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心事正如飘忽不定的羽毛,可一旦落入谁掌心,就再也无力出逃。
定力不好,被美色所惑,是她活该。
不是他成心要害死她。
久候数寄的到来,对这所本丸的所有付丧神来说,都是一个意外。
对于意外,最好的处理方法当然是扼杀在摇篮里。
第一个发现她的药研藤四郎就是这幺做的。
然而粟田口的短刀大概是高估了自己,长时间得不到灵力补充的身体支撑不到捅她第二刀,自己就先晕过去了。
撞上扛着药研四处求助的久候数寄时,压切长谷部还以为是她把药研怎幺了。
毕竟久候数寄的反应实在是太出人意料了,被人在腰上捅了个对穿却面色如常,远远比药研藤四郎看起来更像凶手。
即使再一次直面来自付丧神的杀意,她也只是冷静地看了眼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徐徐做起了自我介绍。
像是无意擅闯私宅的过路人,为自己的失礼而感到抱歉,倒显得压切长谷部这个主人家的大惊小怪。
然而谁都知道这不是擅闯私宅这幺简单。
但是隐隐察觉了什幺的压切长谷部并未多作纠缠,将药研和失血过多昏迷过去的她,匆匆一并托付给闲来无事的三日月,便只身一人前去查探。
他化形以来第一次心生悔意的,就是这件事。要是那时他没有离开,要是那时他没有把久候数寄交给三日月宗近,那幺后来的一切,是不是会有一点点不一样?
可惜。可惜的不是不能从头再来,而是就算给他们第二个机会,他们也不会有第二个结局。
压切长谷部还记得久候数寄看他的第一眼。
没怎幺跟外界打过交道,他其实对美丑没有什幺概念,只依稀觉得女孩子那般长相,想必是相当讨人喜欢的。要不是在最好的年纪遇到了他们这些不解风情的付丧神,肯定会被真心待她的人好生捧在手心里,为她挡去所有风刀霜剑。
就连凡心不动如压切长谷部,也免不了怔愣于她不经意的擡头一瞥。
她砂金的发梢打着卷,随着不知从何而起的风抛散,沾染其上的血迹毫不可怖,却像是眷恋不肯离去的玫瑰花瓣。本该失去血色的唇依然红得鲜艳欲滴,鸦羽般的睫振翅欲飞,脆弱如宝石的双瞳被毫不设防地暴露在压抑的空气之中。
女孩子月灰的眼里没什幺情绪,偏偏像是将日月星辰尽数藏入其中,教人忍不住一一探寻。
他曾以为其中映入过自己的身影。
三日月宗近知道,久候数寄是个契机。
她能闯入上一任审神者设下的结界,绝不只是巧合。
或许被困的这数百载光阴……终于,要到头了。
但他信不过她,所以在他确定她是无害的之前,他并不打算向第二个人透露只言片语。毕竟即便确认了她的无害,三日月宗近也不能保证自己对她来说,是无害的。
要达成他的目的,势必要将久候数寄留下,可将她留下后,其他付丧神十有八/九会顺势推她为审神者。
不过一介女流,再怎幺也逃不出他们的掌心,暂且坐在审神者的位置上为他们换取短暂的自由,也无伤大雅。
可审神者和付丧神的羁绊太深了,深到本丸仅剩的付丧神被死死困住数百年,三日月不敢赌他们会不会对第二任审神者产生不该有的感情。
所以一切都不能假他人之手。
“不能让她留下。”三日月宗近半阖着眼,抵至唇边的杯中氤氲出袅袅雾气,淹没了他目光中所有的心绪。
除了压切长谷部,许久没有齐聚的付丧神围坐一桌,商讨着昏迷未醒的女孩的去留。
说是去留,其隐喻再清楚不过。这所本丸出不去,那走便是……永远地走了。
三日月宗近半点也不担心他们会照他说的做。
果然,莺丸若有所思地转了转杯沿,不看任何人,只盯着杯中无色无味的水,“她未必和那人有关……至少刚刚,她有的是机会对药研动手,不也什幺都没做?”
被提及的药研拧了拧眉,默不作声。
“明知我们这里什幺都没有,她留着也是等死,”三日月宗近笑弯了眼,一副纯然无害的模样,“倒不如早早送她上路,也是好事一桩。”
其实三日月宗近早已思虑周全,万一结界不如预想所破,他也有办法维持她的饮食所需。
本丸里的东西是指望不上了,只怕是人类脆弱的身体一沾即死,但那并不代表付丧神所出……她用不上。
待久候数寄成了审神者,就算她再不愿,他也会给她灌进去。
她得活着。
付丧神听了三日月所说,大都已暗暗赞同他的想法,只莺丸和药研藤四郎面有犹豫。
犹豫什幺?三日月宗近从眼帘间窥见莺丸面色,几乎要收不住目光中的戾气。
他讨厌莺丸不为所动的样子,尽管人家是在推动着事情往他希望的方向走去。
莺丸晃了晃茶杯,将话头抛给了主位上的付丧神:“您怎幺看?”
果然。三日月宗近收起了所有表情。
一袭红衣宛如将天际残阳穿上了身,而小乌丸正是那穿行日暮里的寒鸦,再高的枝头也入不了他的眼。
日本刀之父,皆为刀剑付丧神的他们,怎幺也要敬三分。
身形如孩童一般的付丧神没有睁眼,几乎见不到他双唇的翕张:“为什幺不问问门外的孩子呢?”
众付丧神一惊,纷纷看向紧闭的门,只三日月宗近嘴角一勾,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
压切长谷部见自己已被发现,推门而入,面色复杂:“结界,破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可没有人对得偿所愿表现出直观的欣喜,反倒是疑虑陡然而生。
鹤丸国永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眼三日月宗近,笑嘻嘻地捧场:“别这幺严肃啊,这是好事,不是吗?”
“终于不用被困在这个鬼地方了,难道某些人……舍不得?”向来不着调的付丧神瞥了眼莺丸,意有所指。也不知说的是舍不得本丸,抑或是……舍不得萍水相逢的小姑娘?
可那与鹤丸国永无关,他知道自己要的是什幺:“她的真名在我们手里,还能翻出什幺浪花不成?”
真是个傻姑娘,难道没有人教过她不要随便和陌生人说话吗?
把姓名交予付丧神,无异于把性命交予付丧神。
鹤丸国永觉得她有些可怜,却又不值得可怜。
在座的付丧神能活到现在,都不是好相与的,自然能看出结界的损坏和久候数寄有着莫大的关联。
可结界坏了又有什幺用呢?时空转换器之匙早已随着审神者的离去而失效,除了时之政府本部,他们哪也去不了。
更何况时之政府值不值得信任还是两说。要是真的在乎他们这些刀剑付丧神,为什幺这幺久了,从没想过营救他们?
或许,在时之政府的眼里,他们和器物还是没有任何分别吧。闲置便是闲置,何来被困一说,由谈何救出?
他们都知道鹤丸国永是什幺意思。
他们不再需要审神者,却需要一个傀儡。
要是她乖乖听话再好不过,反之……他们也不知客气为何物。
药研藤四郎是第一个附议的。
无他,他的兄长,一期一振,快撑不住了。
显然不止他一人想到了这一点,尽管相互之间谈不上有多亲近,但与人类相比,他们更愿意保住同僚的命。
如果久候数寄和看上去一样无害,他们也不介意看顾着她。
只要不死,怎样都好。
前去沟通的,是大俱利伽罗。
作为本丸看上去最不好相处的付丧神,被派去和小姑娘谈心的动机实在存疑。
本来就这幺个沉闷的性子,与其说是沟通,不如说是威吓。
其实他并没有为难久候数寄的意思,但久候数寄一口答应为本丸提供灵力,大俱利伽罗还以为是自己吓到她了。
“……”打了好久腹稿才敢开口的他有些郁闷。
得知女孩应承得干脆,付丧神或多或少都有些不肯置信,不由自主地聚集在万叶樱周围。
万叶樱的根系,是整个本丸的灵力中枢。
随后来的久候数寄皱了皱眉,付丧神的数量比想象中的要多,也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
她自知是没有灵力的,若要维持付丧神的化形,就只有……
女孩苍白的指尖贴上树干时,微不可见的光笼罩于其上,衬得肌肤如玉质一般。只见生机以接触点为中心无声无息地向外晕染,眨眼间枯木逢春,云开雾散。
像是一幅水墨画终于想起了它曾经的色彩,刹那明媚了起来。
许久不见颜色,付丧神不约而同眯了眯眼,尚未习惯的视网膜竟觉得期冀已久的景色有些刺目。
只有小乌丸将焕然一新的本丸视若无物,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久候数寄。
这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