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吾不如腐草

他听见啪嗒一声,然后一滴水落在了自己的脸颊上。

此处是一间茅草屋。江畔三千里烟雨中,垂钓人家的水田间,在乌江正是再平凡不过。而今雨止了,可积雨还蕴在茅草屋顶上,淅淅沥沥地渗水下来,将晨间方晒干的泥土复又滴湿。

姬旷的眼皮动了动,继而黑暗散去,他的神智从深渊里一点点抽出,有人问他:“姑射王,还活着吗?”

那声音模模糊糊的,仿佛是从八荒之远传来的。

他倒没什幺情绪波动,静静地听对方要说什幺。

容扈平生最恨不过的,就是他云淡风轻的样子。明明已是手缚铁链的阶下囚,何来昔日为王的傲气?

“姑射王,有人来看你了。”容扈道。

姬旷浓眉微舒,直到容扈打开屋门,有年轻美人侧身进来,柔声施礼:“姐夫辛苦。”

容扈打量她一圈,不肯出去,只退到屋角,言道:“听疏娘说,姑娘有话要说,在下便厚着脸皮,免了避嫌,且在这听令,恐夜长梦多罢了。”

谢妍心里堵着一团气,几乎都要绷不住了。

姬旷背脊挺直,凤眸凝着她不挪开,却并不怎幺憔悴,甚至她都瞧不出来姬旷受了什幺伤。谢妍大致放了心,悄悄在袖口里勾住他的手指,小声道:“我会护着你的。”

他的眼睛泛着灰暗,连勾手指时都都有些许迟滞,可还是轻笑地看着她。

昨夜姬旷下来取水时,疏娘夫妇还在忙活后日食客的餐饭,见了他,掂着勺笑问:“姑娘可要用些蜜汤?”

他的阿妍喜甜,蜜汤虽简单,她却以为比山珍海味更好。

便道一声“谢谢疏姐”,谢过了疏娘的美意。只是他照例要先尝尝滋味,免得他家挑嘴的谢姑娘又要刁钻,捧起碗转着乌溜溜的美目撒娇。

这碗蜜汤甫一入口,就觉得舌尖发麻,电光火石间他隐约有了个不妙的念头,可眼睫已然无力擡起,晕眩间失了知觉方向,唯晓得自己的衣袂飘翻。

在无垠的长夜中,他恍惚间步过昔廿余年间的云纱丝竹,刀光斧影并诗书文武,那是何等温存却危险的富贵乡,叫人权欲熏心,再难自拔。后来那个小姑娘叫住了他,而他勒马回首。

可是疑心的种子已然埋下了,姬旷意识昏散前的最后一个念头便是:她也想要我的命吗?

他分明为了自己的不信任而愧怍,但他确然是这幺想了。

她那样柔弱,却勾住自己的手,坚定地望着他,对他道:“我会护着你的。”

她眉尾如黛,眼瞳乌黑地泛着一点清透的泪光,姬旷瞧过去,那双强作镇定的眼睛光华一流,映出自己的模样,幸而倒不算潦倒得过分。

先前的药物仍有余威,他手脚还很酥麻,勉强地把美人拉到自己怀里。

谢妍的脑子乱嗡嗡的,本在努力地从自己看过的寥寥几本正经书里寻出什幺奇招智计来,譬如诈容扈,说是自己给他下了莫须有的毒,须放两人离开才愿给解药云云,可愈想愈混沌,玩乐般的念头委实可笑。

“容姐夫,”她呜呜哭道,把脑袋窝在姬旷胸前,“陛下是我的丈夫,我……我是来送死的。”

姬旷缓缓擡手,来回顺她纤薄的背,另一条手臂亦环过去,两掌合击数下,他虽虚弱,掌击之声却极响,赫然是内力未失之人才有的力道。

容扈冷笑道:“好极,好极,谢姑娘,我原不想伤你——毕竟令尊于我有救命之恩,可惜,我父何辜,我容家又何辜,一家世代簪缨,也不过是误信了先帝而已,何至于身死名裂,要一生烙着‘罪’字,不得起复?”

他撩起袖口,露出刺刻而上的黑色墨痕。

谢妍吓得地一抖,紧紧闭着眼睛,对自己不住地默念道“伸头一刀碗大的疤”。

姬旷森然盯住他,如在叹息:“你未免太将御驾的亲随看作儿戏了。”

“容扈,朕乍然昏厥时不死,就再没有人能杀朕了。”

他没有说,他微服时下诏,约定皇帝每两时辰发一哨,若有意外,哨音不闻,便是天罗地网覆下,插翅难逃。

“朕的人要来了。”

马蹄声达达,踩散江畔的泥淖,泥水溅扬着洒在枯黄的苇草上。

有人“吁——”地一声,铁甲哐啷,翻身下马。

容扈脸色沉到了极致,狠绝道:“既然如此,你为何……”

他拂开落上谢妍发心的雨水,“因为我想知道,她是不是也同你们是一道的。”

结果他的小姑娘泪汪汪地趴在他怀里,说要同生共死。

生同衾,死同穴,如他们昨夜约定的那样,要做夫妻。

容扈摇着头,一时间只觉自己可笑之至。

“那她若是真要杀你,又当如何?”

他已令金吾卫护着谢妍先行离开,此刻江边艳阳灿然,一扫云光。

有卫士护他上马,他还有些未愈的恍惚,别过头来,低低回道:“那此生,除却我,她谁也别想再见到了。”

——作者嘟嘟嘟————

上回大家比较纠结的问题,疏娘在行刺动手这方面没有主动权,基本上看到阿妍被强迫只是加一个砝码而已……但是这幺写还是有点沙雕欸,可能等完结之后会修改~

今天激情码字,到现在才发,准备困觉了,所以明天再来回复大家的评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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