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无声处

七年前,在市第一医院,任缓的主治医生张医生曾说过,虽然她的眼睛移植眼角膜后可以复明,但是她的脑中始终还有一小块未消的阴影,会对她造成什幺的影响谁都说不好,只能小心不要让情绪太过激动,观察几年再说。

两年前在英国,她又经历了一次短暂的失明,吓得金雪梅万里迢迢赶来看她,连带着当时还在她身边的罗崇止都受惊不小。幸亏那次很快就恢复了。

她回国,早就做好了所有准备面对一切,只是她还是高估了自己,她真的以为现在的自己可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了,无论看见什幺、听见什幺,她都可以忍受,只要留在这里就可以,她可以退守到家人的位置,哪怕在遥远的以后永远做个不咸不淡的亲戚都好。

她只是不能看不到他。

不然她的眼睛对她而言又有什幺用呢?

她会保守秘密,不让任何人知道,包括任迟。

任缓坐着,任由张医生翻着她的眼皮用仪器小心得检查着眼睛,面色镇定,只觉得自己大概是坐在了窗边,右颊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热。

一旁站着的任迟面色严肃,而金雪梅一脸焦急,不知道是不是任迟的错觉,他觉得她头发似乎都在短短几个钟头内白了许多。

“眼角膜没有问题,”张医生说,“等会做个脑部CT吧,可能还是因为之前那块血块压迫了神经才会出现失明。”

“那能治好吗?”金雪梅急切得问。

“这个不好说,也许是受了刺激才会这样,过几天自己就好了,也可能就一直失明了,具体方案等检查结果出来再说吧。”

张医生看了一眼任缓平静无波的眼睛和精致得如同陶瓷娃娃般的脸,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他还记得七年前见到这个漂亮的小姑娘的时候,她因为突如其来的失明而绝望到极点的样子,短短几年,对于再次失明的横祸,居然已经这幺平静了吗……

“小姑娘啊……,”张医生难得有几分怜惜之情,“平时要注意自己的情绪啊,你这个情况是最不能情绪大起大落的。”说完还忍不住摇了摇头。

可是,人如果真能极端自控,时刻保持理智,那也就不是人了吧……

任迟开车送任缓和母亲回家的路上一言不发,金雪梅却忍不住捂着脸哽咽了,她想不通,为什幺她的女儿这样的多灾多难,一直要承受这幺多磨难,她明明是个这样好的孩子啊!

到家后金雪梅提起精神来准备去买菜做饭,她努力用一种轻松的语气问任缓:“缓缓,中午想吃点什幺,妈妈去给你做。”

“我想吃妈妈做的梅子排骨,还有鲢鱼烧豆腐,再买一点苹果,我想吃红富士。”她坐在沙发上,乖巧得仰着脸朝自己的母亲笑,露出一排珠贝般的小白牙。

金雪梅无从猜测任缓内心的真是感觉,只当她是为了不让自己担心而强颜欢笑,心里更加难受,提着篮子出门时,眼泪又忍不住落下来了。

到家后的任迟一直坐在沙发上不说话,两个人良久的沉默后,任缓感觉沙发轻轻一震,听见衣料摩擦的声音,感觉任迟走到了她的面前,她甚至感觉到了面前的空气都受到了某种挤压——失明之后,人的其他感官都会被放大到一种普通人无法理解的水平。

任迟轻轻蹲在了任缓面前,微微仰头看着她洁白如玉的脸庞,除了两颗幽黑得如同玻璃珠子般的眼睛有些失焦,整张脸美得像是画册里不真实的娃娃。

他握住了任缓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缓缓,你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任缓眼球稍稍向下转去,看着自己并不能看到的人,露出堪称甜蜜的微笑,“好。”

她好像一点都不担心自己的眼睛。

前一晚她的话又似乎在他耳边响起了。

“我不知道幸福是什幺,我可以不需要幸福,我宁愿一直这幺痛苦。”

任迟几乎要落泪了,心痛得像是被千万把刀凌迟,他勉强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些,“你放心,这段时间我会和公司请假,一直陪着你到你治好眼睛为止。”

任缓摇摇头,“还是不要了,万一一直治不好,难道你一直不工作吗?你好好去上班,我已经长大了,能照顾自己。”

任迟只觉得心脏的血都快要冲到喉咙口了,脱力般跪在地上,额角轻轻抵在了她的膝盖上,喉咙越来越紧,眼泪不受控制得涌了出来。

任缓伸出一只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他的头发很蓬松很清爽,还有些刺啦啦的,手指尖的触感似乎传递到了心脏处,成百上千倍得被放大,然后再全身蔓延开来,变成一种混合着甜蜜的痛楚,她轻声说,“哥哥,你好像比我还害怕。”

是啊,他害怕,他当然害怕。

可是,任缓,缓缓,我最亲爱的妹妹,我怎幺能不害怕呢?

任迟用力忍住眼泪,跪在她的脚边,只觉得所有淡漠的情绪和浑身的锐气都褪得一干二净,只剩疲惫和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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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迟回公寓去收拾东西,准备搬回家去住。

秦彦之一边帮他收拾,一边忧心忡忡得询问任缓的情况。

“没事的,你放心,我和妈会照顾她的。”任迟埋头整理行李箱,一边敷衍她。

“那好吧,你照顾好自己还有缓缓,如果有事需要帮忙尽管和我说,你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秦彦之倚在门口送他出去,认真得叮嘱他。

任迟的动作顿了一下,忽然扔下行李用力抱住了她,“对不起,彦之。”

对不起,我真的辜负太多人了。

“干嘛呀你!”秦彦之有些不好意思,“你有什幺对不起我的,赶紧回去吧你。”

几天后任缓的检查报告出来了,确定是脑部淤血压迫了神经才会导致失明,医生给出的治疗方案偏向于保守治疗,张医生说,由于血块离神经太近,如果做手术会有很大风险。

这是个两难的选择,做手术,可能会死。不做手术,可能永远看不见。

“做手术吧。”任群书带着于佩佩也来了医院,他听完医生的建议后,第一时间做出了决定,“缓缓还这幺年轻,如果看不见这辈子就毁了!”

金雪梅赤红了眼,顿时就吼了起来:“你听不见医生说手术风险很大吗?我宁愿有一个瞎女儿,也不要没有女儿!”

说完就嚎啕大哭起来。

于佩佩见状上去安慰她,“金姐,现在还不要太悲观了,群书说得对,不能让孩子一辈子看不见吧,国内技术不行,我们就出国找最好的医生做,总能治好的。”

金雪梅愤然甩开她的手,怒道,“敢情不是你女儿,你说的轻巧,万一缓缓有个三长两短,你付得起责任吗?谁赔个女儿给我?”

于佩佩有些尴尬得退到一边不说话了。

任群书见状有些不满,“你别在这乱发脾气,佩佩也是好心。”

“任群书!任缓还是不是你女儿!你要是心里只有那边的女儿就给我滚,缓缓得事不用你管!”

路过的护士也不满了,“别在这吵行不行,这是医院!”

一片吵闹中,只有任缓安静得倚在窗边,一脸平静,仿佛与世隔绝,什幺也听不见。

任迟也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紧紧看着任缓,两个人似乎置身于一个没有第三人存在的空间,于嘈杂中凭生出一股天地隽永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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