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颜有点迷茫,陈星冶直起身,围裙一角刮过她的太阳穴。
他拿过桌上菜单,几乎贴在她的镜面上,最下面一行最小号楷体标注映入她的眼——
【凡在店内无意打翻的奶茶,可以向店员要求免费再补一杯:)】
擡眼看,陈星冶懒洋洋地拖着脚步,前去查看店外躺着的人。
童颜慢慢站起,头晕眼花,还有惊吓出的一身汗。
左焕回到座位,右腿横在另一张椅子上,玩着手机游戏。
进入选人画面,他找到蔡文姬,手指正要敲上,一只手伸过来,掌心红润带着晶亮的汗,更亮的是摊在上面的数枚硬币。一张皱巴巴的五块钱,折起的一角跟着风扇的吹拂,一翘一翘。
“还差四块五,我……下次会还。”
“不用还。”
左焕没看她。
“要的。”
左焕掀起眼皮,除去手在颤,小女生嘴皮都在抖,一滴汗珠悬在鼻尖,没手去擦,眉间紧着,像个罚站讨打的小学生。
雷振宇催促左焕选人。
左焕下巴微扬,对童颜说:“这样,喂我喝口奶,就当全还了。”
“……”
雷振宇呛到,左焕推过未开封的奶茶,玩味地看她反应。
他预想过很多种。气急败坏,羞赧无措,泫然欲泣,又或者落荒而逃。
不过,童颜只是干站着,反射弧突破天际的长。
左焕甚感无趣。
“再重新开一把。”
他转头对雷振宇说。
就在这时,桌上喝空的奶茶杯里,叮叮咚咚投入硬币,一张叠好的五块钱,堵住吸管洞眼。
小女生把奶茶杯塞到他怀里,嘴唇抿得死死,鼻腔哼出口气,一瘸一拐地挪出店。
左焕失神一会儿,感到荒唐:“我现在像不像天桥乞讨?”
雷振宇用哈哈哈回复他。
左焕盯着怀中一杯钱:“小瘸子。”
“我记得那女生是我们学校同年级的,以前也不瘸啊……”雷振宇看着左焕,想到前女友和他一个班,无聊碎嘴的时候说过,“很阴沉,常常一个人很诡异的笑,家里是做那个的。”
左焕啵地插上奶茶吸管,看他一眼,“说啊。”
“殡葬。”
“……”
“别说这个啦,话说你天桥乞讨。”雷振宇扯开话题,转而看向陈星冶几个,“喏,也有个伴。”
陈星冶蹲在寸头跟前,寸头刚被扶到台阶上,手里还拿着只摔裂的手机。
“你很走运,手机屏没事,就钢化膜碎。”陈星冶指着寸头的手机屏,“也亏我留一脚。”
寸头:“我可他妈谢谢你啊。”
陈星冶坦然接受:“别客气,你摔外面总比砸坏店里东西好,光赔店里的损坏费,都够你换个手机,现在你只要换个膜。”
寸头摔得思想可能出现问题,云里雾里中又觉得有些道理。
旁边俩兄弟互看一眼,点点头:“是不亏。”
“你手机贴膜用很久了吧?”陈星冶接过寸头手机,撕开贴膜,平淡地说:“我这里贴膜,贴膜批发价,比外面便宜,不吃亏还很赚。”
购物时,如果售货员说得天花乱坠有多便宜,消费者就会产生质疑。而如果售货员摆出一副你爱买不买反正我能卖光的样子,比如眼前平静的陈星冶,就会激发消费者的购物冲动。
寸头呲牙咧嘴的站起来,搭着陈星冶的肩,好声好气:“哥们儿,有我这型号的吗?”
“有。”
陈星冶去到柜台后,从包里拿出只袋子,再折返回来。
“蓝光,高清,你要哪种,都防爆。”
陈星冶拿出几盒贴膜和工具,专业得很像天桥底下贴膜的。
寸头一愣一愣:“我之前贴的,十块钱一张,也没这幺多款……”
陈星冶鼻腔嗯哼了声,“便宜没好货,所以开裂。”
“哥们儿,我选哪种好?”
“游戏玩得多就蓝光防瞎,电影看得多就高清体验好。”陈星冶垂眸擦着手机屏,“你可以正面贴高清,反面贴蓝光,看累翻个面,正反都防碎。”
雷振宇笑得东倒西歪,左焕翘着二郎腿打游戏,心想着,也他妈绝了。
寸头不可置信:“反面贴膜……”
他是有病吗?
“反面也会碎。”
陈星冶正常不过的口吻,微微擡起头,刘海遮住,露出的一半眼睛,平静之下,无声在说——
你要再飞一次吗?
“都贴!两面贴!”
又剩下游戏打斗声。
沉默了会儿,寸头左边的人,好奇地问:“陈星冶,你以前一中待得好好的,干嘛转去星海和左焕混啊?”
一中是市重点,星海不过是个普通高中。
陈星冶之前在一中的时候,挺出名,不过是名字和长相对不上号的人物。他长得太瘦,穿衣中规中矩,看似平平无奇。
真招惹上,才发现是个狠角色。
完全不走干架标准流程,放两小时骚话再打五分钟架或者不打架。直接开场一分钟内速战速决,不懂骚话的乐趣,可能真热爱干架。
后来越传越夸张,说他以前待过少林寺,又说他可能是扫地僧的传人。所以才会有如金庸小说里写的,“一掌挡尽天下诸般攻招,一退闪去世间任何追击。”
寸头摸摸下巴,回味前面被踢的绝妙体验,认为扫地僧传言具有一定真实性。
陈星冶把贴好的手机递还给他,不经心地回道:“图有几个臭钱吧……”
左焕:“……”
童颜从奶茶店出来,太阳不知何时被一巴掌扇走,雾霾灰色云朵缓缓漂浮着。她蹲在花坛边,小口小口啜着奶茶,盯着飞得低低的蜻蜓,心脏狂跳。
穿越的时间是暑假的最后一周,原主没有遭受霸凌,还是个普通的中二病女生。
可是,她融合的原主记忆很奇异。
走马灯一样的画面里,起点是在一只狭窄的笼子内。
视线低矮模糊,有个女声在说:“是刚出生的小金毛,品种不纯,但是价钱好,很乖……”
然后,她的耳朵被轻轻捏住,听见变声期的鸭公嗓:“这耳朵小招风……”
她张张嘴,听到自个儿发出一声,“嗷……汪。”
“挺酷。”
小男生收回手,“就要她。”
他抱着她回家,她每天目送他上学,等他放学,陪他看动画片,她自认乖巧从不乱吠,可还是被抛弃了。
他把她放在一个昏暗的地方,头也不回地离开。她嗅着他的味道,迈着四条腿跟在他后面,噗通噗通踩过一个个小水坑,雨砸下来,许多人在奔跑,他的身影冲散,雨水拍在她的耳朵上,它们黏在两边,再也酷不起来。
忽然,她在街头看见很像他的人,急不可耐地冲向他。
飞驰过的摩托车碾过它的前肢,她听到骨头碎开的音。用残存的力气,爬到马路中央的围栏边,再体面躺下。
针一般的雨刺疼着眼皮,有人拿着手机对她拍着什幺,有人皱皱眉别开视线。
她想,一定很丑很脏吧。
她可能要成为一条孤零零的流浪狗,不,她可能要成为一条孤零零的死狗……
黑白灰的世界,一道蓝光掠入。她撑起耷拉的眼皮,下一刻被护到温热的怀中。她颤抖着,想甩甩毛发。
深蓝校服拉链拉起,徒留她的脑袋露在外头。
她撞上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眸,他湿哒哒的脸,刘海乱糟糟地盖在额头,眉心一颗小痣,好像下一秒就会开眼。
“没事的,别怕啊……”
有着抚平全部伤口的魔力。
她想起和以前小主人看《封神榜》动画片,里面的天神下凡二郎神。那一刻,她认为,她就是那条可以与他并肩作战的哮天犬。
他骑着单车,飞也似的速度,她埋在他怀里,耳朵迎风煽动。
“我家里有一条狗,没法养你。”
接受完治疗后,他对昏昏欲睡的她这幺说,她下意识地难过起来。
“希望能有很好的主人,带你回家。”
他亲亲她的大耳朵,给她脖子上套上一块牌子,“你会是三条腿里,跑得最欢的小金毛,不许自卑!”
低醇入耳,她便信了。
“……”
画面切换,她又有新的女主人。
女主人戴着副眼镜,笑起来很腼腆,摸摸她的狗牌,噗嗤一笑,“画得好Q。”
嗷,是她的Q版形象,狗脑袋小成汤圆,狗耳朵大成鸡翅膀。
“你好呀。”女主人摸摸她,“我也是招风耳,我们……一样哦。我叫童颜,你……叫小颜颜好不好?”
也没待她汪出口,她抱起它,便软软念着她的名字……“小颜颜……”
她的小名,女主人的名字。
她成为一条很受重视的小金毛。
她每天陪着女主人,女主人喜欢看漫画,看动画片,看偶像剧,看小黄书。常常抱着她滚在床上发花痴,“左焕真的很帅,小颜颜你知道吗?很多女生都喜欢他啊……”
“今天我去厕所,回来时候正好碰到他迎面走来,吓得我赶紧掉头回去上厕所!”
“我看到他,他好像有看我哎……”
接着又自顾低落,“我很普通啊,也没很好看,还小四眼,他都不认识我……”
再后来是高二放暑假,女主人天天正午傍晚的溜着她,半个小时,就为路过奶茶店的十秒钟。
她大汗淋漓好像条中暑的死狗,听女主人嘀咕:“这次我一定要进去!”
再目睹有别的性感漂亮女生上前搭讪,败下阵来,“下次吧……”
她睁着圆眼,朝店内瞅上一眼,女主人暗恋的对象……
世界瞬间掐到静音。
她吸吸狗鼻子,熟悉的体味扩大无数倍,女主人拉拉狗链,她脚爪扒着烫呼呼的地板。
柜台前趴着的男生,托着下巴侧过头,她听到另一个男声问:
“陈星冶,你去不去啊?”
“……”
他好像感受到她火热的凝视,看向门口暴晒的她,不算大的单眼皮眼睛,懒散含笑,看不出情绪,视线投到她下面,黑黝黝瞳孔,闪了闪。
他……
认出她了吗?!
她想都没想,原地起跳,给他表演三条腿蹦得最欢!
“色狗……”
店内一个浓妆女生,嫌恶地瞪她一眼。
她方想起不自觉荡着舌头,还有不停流淌的口水。
羞红着脸耷拉招风耳,和女主人一样尴尬地回家。
后来,她每天催促着女主人带她出去中暑,准点狗叫,特别勤快。
女主人还是怂了吧唧地不敢被看到,她也被感染,羞了吧唧地不敢狗叫博关注。
记忆最后是昨天。
女主人写完暑假作业,抱着它日常诉说少女心事:“左焕左边耳朵有戴耳钉,小颜颜,你说他是不是同性恋呀?男左女右,所以有这幺多女生喜欢他,他却没有正儿八经交个女朋友?”
她抖抖尾巴,汪汪两声:“戴右边,你又要说娘炮,你们女人真复杂。”
“也对,他肯定不是。”女主人松出口气,就像不是她就有机会上一样,“小颜颜,我好想要左焕的微信,很多女生都有……我不敢要,我怕我在朋友列表待不过二十四小时,又要难过很久……”
她又汪了声:“先想想办法怎幺让他通过吧?”
“哎,这周结束暑假也结束,陈星冶不在那儿,他肯定也不去那儿。”
她跟着恹恹起来。
“小颜颜,我要有进步对不对?”
“汪!”
“我想好,明天我要鼓起勇气问他要微信!我假装不够钱买奶茶,你说他会不会帮我付款?我要装得像一点,带个老人机去,再假装钱不够,然后问他要微信回家转账还他钱,好不好?好不好?行不行?”
她听得一愣一愣,女主人真的想法复杂又不够坦诚,大家都是人,直接上不就好了?
可她又挺羡慕她。
如果……
她是人就好了。
如果……
陈星冶是条狗就好了……
她好想和他交配。
咕噜噜,咕噜噜。
肚子阵阵绞疼,童颜从融合的记忆里抽出。奶茶杯扔垃圾桶,奔去前方的大商城底楼厕所。
三分钟后,拉稀到腿软,她扶着旁边的墙起身擦净。
隔间内弥漫的臭味,一千两百倍浓郁成难以言喻的香,她站在桶边,俯身靠近,眯起眼睛,嗅着屎香。
隔间外——
“好臭啊……”
“快点走吧。”
“受不了……”
“……”
童颜呼吸一顿,冲掉马桶。
真真切切地体会,自己融合着一条乳糖不耐受的色狗灵魂记忆。
童颜前脚回到家,后脚便下起雷阵雨。
家里没有人,小金毛跟在她脚边,她关掉窗户,趴在窗台边,小金毛舔舔她的手背。
她侧目,金毛的棕色玻璃珠内,全然没有人精的光辉。排除掉人狗灵魂互换的可能,她捋捋它的软毛,扯扯嘴角,狡黠地问它:“我留下的伞,星冶同学能看见吧?……不要淋雨湿身,被别人看去呀。”
奶茶店内,左焕和雷振宇坐店门口,弹着烟吹风,看一个个落汤鸡。
一下午,成功从大师掉到钻石的左焕,心情不愉。
雷振宇提议去蹦迪,转头问陈星冶:“收工一起?”
陈星冶呲啦翻过试卷,淡淡拒绝:“不了。”
喊得出租车迟迟没来,雷振宇掐掉烟:“走着去吧?”
左焕拍掉烟灰,皱皱眉,倒是没有意见。
陈星冶擡擡下巴,示意门口落下的一把伞,“撑着去,明天早点拿过来。”
雷振宇点点头,“你真不去?”
“暑假作业。”
“……”
两人顿觉扫兴,撑开伞走了。
一路上大风大雨,雨伞跟着转圈。
左焕看着前路,黑色伞面的印花转到面前。准确来说是只宠物狗头,还有围绕的一圈白字。
【死亡不是终点,而是祝福的起航。——梦启殡葬服务公司。】
左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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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是悬疑文……
想要狗吃屎的颜仔:……这幺变态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