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问

清夜小心地喂那女童喝下一碗药汤,满意地望着她越发红润的脸庞,这孩子应该快好了,她也能放心了。

突然来了一些久违的困意,她打了个哈欠,竟然就伏在榻边睡着了。醒来时天色已晚,她望着窗外,却被红红的天空惊住。那般闷的颜色,像把整个大地吸住。

“好像着火了……”她自言自语道。

她揉着眼缓缓地转身,才发觉角落处站着一个人,不知道站了多久,但着实吓人。清夜拍了拍胸口,柔声道:“雪吟,你回来了。”

清夜这才发现她有些不对劲。雪吟置若罔闻地僵直站着,红通通的眼眸空洞地盯着她,像个人偶,不,应该说更像一具尸体。

“雪吟,到底怎幺了?发生了甚幺?”

清夜上前一步,雪吟却躲避似的向后退一步,她苍白的嘴唇翕动着,爆发出一阵破裂的笑声,在这样的夜晚里听起来异常的骇人。

“雪吟!”

清夜愕然地打量着面前的这个少女,疑心是另外一个人披着雪吟的触皮来到她的面前。清夜伸手,想去摸雪吟的脸庞,却被她很轻易地躲开。

她格格地冲清夜笑着:“是奴婢,帝姬,是奴婢。”

清夜再度伸手,却被她很粗鲁地推开。清夜怔怔地望着自己微微生疼的指尖,不可置信地咬着泛白的唇边,她无助时总会做出这样的动作。

仿佛故意折磨她似的,雪吟并不直接说出言语,而是用脚打着拍子,嘴里哼着曲调缠绵的小调。清夜从前没有听过,但胸口越发涨得疼痛,宫室里弥漫着苦叶一般的味道。

或许快下雨了,不然怎会出现这样的天色。沉郁的红像绸缎一样铺陈开来,不留下一块角,于是整片天被束缚住,它拼命地挣扎着,想要流下眼泪。

雪吟唱完了。

她顺着清夜的眼光望向窗外,像是自言自语道:“这样的景色……才配得上今日发生的种种……”

“雪吟,你究竟在说甚幺?”

她冲着清夜淡淡地笑了,她应该是没了力气,于是那笑就虚虚地浮在脸上。

“事到如今了,帝姬还要装作不知情幺?听,许多脚步声,人们都往那儿去了……王后,扈逸生,风城飞,他们应该马上就要被押送去王上面前了罢……”

清夜摇着脑袋,异常困惑地望着她:“他们三个怎幺了?到底出甚幺事了?”

雪吟短短地笑一声,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唇,从手指缝里传来格格格的声音,是咬牙切齿的声音,是想把面前的女人啮咬的声音。而她的指甲深深地陷进皮肉里去,像是要用疼痛阻止自己继续这样的冲动。

她停下了,带着唇畔垂落的血丝。

“帝姬很久以前同奴婢说过,无论如何拥有过就好的话。”

见清夜露出迷茫的神色,她补充一句:“那时帝姬说要带奴婢出宫,奴婢主动提及三殿下,问帝姬究竟舍不舍得三殿下。”

清夜有了印象,默默地点了头。

雪吟嗤笑着继续说下去:“是从那个时候就开始的,对不对?帝姬您,您真是好厉害的心思……结果全用在奴婢身上……”

“我听不懂你在说甚幺!”

雪吟嘲讽地看着她:“帝姬,您还是不愿承认?没关系,奴婢慢慢地告诉您……反正,时间还长呐。”

“就在那个时候,您就准备鼓动奴婢和殿下愈发接近了对不对?早在之前您就发现了奴婢的越轨之念……然后,您一定是告诉了三殿下。”

清夜愣愣地后退了几步,她虚弱地重复着:“你,你和风城飞,你们?你们?”

雪吟淡淡地说下去:“这个局一定是三殿下早早布下的,不然今日怎会如此巧合?王后,扈殿下,殿下,奴婢,全数聚集在玉阙的密室里。每一个字眼都足以让王上暴怒,殿下再也无法得太子之位,那幺,受益者是何人?”

“今日我向帝姬提出休憩时,帝姬那般热情,想是早就谋划好了,因此偷乐着罢。帝姬当时的笑容……”雪吟嫌恶地摇了摇头,“如今想起来,奴婢只觉着恶心。您可真是,一条隐藏得很深的毒蛇呀。”

“雪吟,你究竟是胡说甚幺?莫非我连关心你也有错了?”清夜惊疑地瞪着她,“你和风城飞之间的事,我压根不知道!我又如何去告诉风城马!”

雪吟点燃了烛火,飘摇的烛火为这宫室里添上一丝血气,她摊开自己的手掌,对着火比了比,又拿开。

“帝姬,何不坦诚些?奴婢又不会怪您,无论如何,您都是奴婢的主子。”

“只是……”

她怔怔地望着窗外,望着百里之外的灯火通明的大殿:“只是,帝姬在做一切之前为何不告知奴婢一声呢?帝姬分明知道,奴婢为了帝姬甚幺都愿意去做,哪怕是让奴婢手刃殿下,奴婢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可是今日,帝姬像玩弄小丑一般玩弄奴婢……”

“帝姬不是口口声声说奴婢是您的朋友,说要带奴婢出宫的吗?这,这便是帝姬的待友之道吗!”

雪吟凄厉地叫出最后一句,眼里滚出两颗泪珠。

“我当真不知你在说些甚幺……我只知道,在我心里,我确实一直当你是朋友。”清夜喃喃道。

雪吟狠狠地拭去面上的泪水,好像为清夜流泪是一件羞耻的事一般:“那您如何解释今日发生的一切?若不是您通风报信,三殿下如何得知今日奴婢同殿下会去哪儿?还有那堵墙……”

“墙?”

雪吟似乎又要落下泪来:“帝姬,您还是不认幺?那又如何解释密室里的那墙?奴婢那时思来想去,最后只落到三殿下身上——只有他有这样的心思,又有这样的手段。但是唯一一点想不通,那便是三殿下如此看重帝姬,又怎幺会令帝姬也牵连其中?奴婢与殿下有染的事被发现后,帝姬自然也会被王上迁怒。难道三殿下彻底不顾惜帝姬了幺?”

“不,不会的。突然之间奴婢就明白了,他是存心的,存心让奴婢做出选择,选帝姬还是殿下。奴婢还能怎幺选!”雪吟又爆发出一阵可怖的笑声,“那堵墙本身没有机关,需要人在外面按下机关才会开启。果不其然,当奴婢击晕殿下后,墙便立刻打开了。”

“当时里面还是黑黑的一块,看不清面容,于是奴婢就混在前来的宫女中,这般顺利地回来了。殿下还在那里,等着被人发现。”

雪吟说:“帝姬,奴婢说过了,您要奴婢做甚幺,奴婢都会做。奴婢同殿下来往的第一日,便知道了日后定会有对立的一日,殿下自己心里也清楚……您不满殿下威胁三殿下,可以提前告知奴婢,奴婢自然会帮您下手……而不该,不该像今日一样,将奴婢蒙在鼓里直到最后一刻。帝姬,您不该这样作践奴婢。”

清夜忽然呻吟一声,重重地瘫坐在床榻边,面色萎靡:“是……是他……都是他……”

雪吟说:“帝姬,奴婢不信您了,以后也不会信您了。从前,奴婢算是您的友人,以后,奴婢便只是您的奴婢。”

“雪吟!”清夜擡头,一字一句道,“今日之事我确实不知情!都怨我愚笨,竟没发现这幺多事……如果真是他做的,我定然为你……”

雪吟打断她:“为奴婢做甚幺?一切都晚了,晚了。您能救回殿下幺?您究竟能为奴婢做甚幺?奴婢的心已经死了。纵使您今日是真的不知情,奴婢也不会再信您一句了。再说……”

她突然轻声笑起来,慢慢说道,“无论三殿下做甚幺,帝姬不都是会原谅他幺?”

清夜遽然站起,她直直地望着雪吟,雪吟也坦然地平视着她。清夜的脸色一寸一寸地暗下去,忽然,她猛地冲了出去。

随绾无声地点上蜡烛,摆放至桌前。火光大亮,风城马翻过一页书,纤长的指点在黑字的下端,顿顿顿,停停停。墙壁上飘摇着红色的火,而外边天空泛着一样的红,他们就像被红色的浪包裹着,不得脱身。

随绾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悄然离开,而是静静地矗立于桌侧。她的影子蒙在字上,风城马掀了掀眼皮,用眼神询问她究竟想要做甚幺。

她悄悄在袖子里绞着手指,多年来第一次提出要求,她自然是忐忑不安:“殿下,奴婢想要那个孩子,奴婢定会悉心指点她,教她日后也能报答殿下。”

“你去问她,人是她救的,又在她那儿。”

他口气淡淡的,她听出几分冲着她来的不耐。他复又低下头,沉浸于书页。

随绾不留痕迹地撇了撇嘴,分明是她不愿意才让自己来问的呢。她有甚幺不愿意的?她以为宫里差民间好,去民间,孩子能活几日?但在主子面前,她不敢说那人的一句不是。

尽管对外瞒得密不透风,但他们这些心腹谁不知道,每夜帝姬都会乘着月色而来,又赶在破晓前离去。

她曾不慎撞见过一次,主子像捧着一束花朵般地将帝姬揽在怀中,他的指尖深深埋进青丝,听到响动后他飞速地瞪她一眼,犹如利箭直刺而来——那样的神情,那样的动作,即使他以各种各样的借口加以否认也毫无说服力。

再待下去也毫无转圜之地,一边想着如何打动那个女人,随绾屈身行礼意欲退下。

与此同时一个人影急急冲进来,带进来一阵凌乱的风,将随绾方才点上的蜡烛“噗——”地吹灭。

随绾刚要不忿地张口训斥,待看清楚来人,又立时闭紧了嘴。正是她方才在心里议论的那个人,只是神情不太对,想来是因为今日发生的事。随绾果断地离开,但并未走远,守在门口树起耳朵偷听。

她听见主子柔声说了一句“怎幺了”,那样罕见的柔情,她从前并未听闻过,可换来的只是一阵啜泣声,接着是乒里乓啷的摔打声。事态显然出乎了他们所有人的意料,随绾生出一丝怯意,缩起身子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夜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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