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蝉鸣一声接一声,随着热浪拍打在身上,我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发出一声哀鸣:“顾凯凤,你家为什幺连空调都没有啊……”
回答我的是一串喳喳喳的鸟叫,尾调轻快上扬,听起来心情不错。顾凯凤转着圆溜溜的黑眼睛,歪着脑袋看我,眨眼间两片半透明的薄膜自上下向中间合拢,停顿了片刻,又发出了更轻柔和缓地声音。
好像在说,心静自然凉。
静个铲铲。
我真是绝望,谁没事愿意三伏天闷在连空调都没有的房间里赶作业啊,可是顾凯凤这个样子见不了人,我担心万一来个查水表的……吓到人家怎幺办。刚好我父母休年假,跑到英国去参加哈利波特粉丝见面会了,顺带游玩欧洲各取景地,没个一两月回不来,我就暂且搬到顾凯凤家住。
说起来,我觉得顾凯凤变成鸟比当人的时候快活多了,也黏人得多。只要我在就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几次关门差点夹到他的长嘴壳。不管我在干什幺都伸着脑袋看,尤其是我写作业的时候。原本以为他是对生物题感兴趣,我就问他:“这道遗传题选什幺?”他低头用鸟喙点了点C,一看答案,真的是C。我有点惊喜:“那这道呢?”他一爪子点下来,昂着脑袋神采飞扬地虚着眼睛,后脑勺的羽冠高高翘起,像是在等待表扬。可我答案对下来,只有第一个和倒数第二个是正确的,就知道这家伙在乱蒙。气得我追着他满屋子跑。
也是,他两个月前就已经渐渐不识字了,怎幺可能还会做题呢。他只是觉得我不理他了故意捣乱来的。我很担心他会渐渐失去神志,忘记自己是个人,所以会经常问他问题,每次都提心吊胆的,我也不知道怕什幺。好在大多数时候,他可以用点头摇头来回答我的问题。
比如“你认识我吗?”点头。
“记得自己是谁吗?”点头。
“想吃葵花籽还是麻子?”点一下是葵花籽,两下是麻子。摇头是不吃。
人和鸟都特别傻。傻透了。
我查了很久的资料,觉得顾凯凤这种暗粉色羽毛灰色翅膀的鸟,最接近的是澳洲特产的粉色凤头鹦鹉。比照网上的图片,他也就是多了胳膊,手和腿,体型更接近人类而已。因为翅膀、尾巴和相对较大而分散的足趾,他现在已经不需要再穿人类的衣服。要是再小一点就真的跟一只鸟没多大差别,我可以把他装进书包,带回家养。
啊不不不,顾凯凤是个人啊,怎幺能当宠物养呢。可是他好像无所谓,一脸萌萌哒地睁着湿漉漉的圆眼睛,让我不自觉就把他当宠物看了。出于愧疚,我剥了一小把花生米扔给他,粉白色的脖子灵活地伸长,左右摆头,一个不漏地将花生米叼住,几口吞了下去,然后张开翅膀原地扑腾转了个圈。
“好厉害~”我啪啪啪拍手。啊,在感到一丢丢被取悦的开心之后,我似乎更应该愧疚了。
“你什幺时候能恢复啊。”我小声问他,他不开口,喉咙滚动,咕噜咕噜叫着,闭了眼用头顶一个劲儿蹭我脖子。这货脑袋上的毛很软,还是骚气的桃粉色。“快起开啦,很热……”我一手抵住他脖子,看上去毛茸茸的,摸起来却很细。我换了手,揪住他翅膀上一小撮灰色的羽毛:“再不起开我拔毛了哦。”他闻言擡起头,很委屈地看了我一眼,吧嗒吧嗒地走开了。
于是我埋头做有机化学流程图推导,刚解出来一半,感到一阵凉风习习。
擡头一看,桌子对面码起来着一小堆冰块,顾凯凤正用翅膀扇着风。
“啊!真是个小天使~~”我双手一推,上身扑倒在桌上,仰着脸迎接这天堂吹来的冷气。
郁气随着热气消散,桌面的冰化成一滩水,我转移阵地,和顾凯凤坐在窗边吃夏威夷果。
哎,又是一个没开口的。
“来,啊~~”顾凯凤嘴张开一点点,我把圆溜溜的硬壳果子夹在两片镰刀状的鸟喙间,咔吧一声,就裂开了。顾凯凤低头,把白胖的夏威夷果连同碎壳一同放在我摊开的手心上。
“真棒。”得了我的表扬,顾凯凤眯着眼用脸颊蹭蹭我,我伸手抚摸他的脖子,逆着羽毛挠痒痒,他连连发出轻快的喉音,靠在我肩膀上不肯起来。待摸到脑勺上那一小把标志性的竖羽时,他的声音猛然拔高,然后发颤,震得我耳朵都麻了。他停下,瞪了我一眼,而后一边连滚带爬地远离了我,一边高声鸣啼,好像在摇头叹气地说,怎幺有你这样的人。
我:???
顾凯凤的羽毛完全长出来了。
有的地方长得坑坑疤疤,羽管根部歪斜,这都是他以前自虐似拔毛的缘故——算算时间,大概在从学校消失前一到两个月的时候,他就开始长羽毛了,同时话更少,但我那时没有多想,如果不是意外,可能也根本发现不了他的异常。每每想到这个,我就觉得有点难过。
而现在他有得拔一次毛,用他弯曲的尖尖的利喙,叼着病态的羽毛根部,顺着长势“噗”地扯出来,整个脊背簌簌抖动,如同一场灰色的雪崩,细小的绒毛尘埃般漂浮在空气中。拔完一场,粉色灰色的羽毛落了满地,整只鸟都虚弱了,咕叽咕叽地倒在我膝盖上。我坐在地板上,一边给他撸毛,一边塞南瓜子给他吃。喂着喂着,我突然感到好奇,掰开他嘴往里瞧:“啊,真的连牙齿都没了……怎幺办到的?骨骼会溶解吗?”顾凯凤傻兮兮地僵直着身体,两条细长的足伸得长长的,一动不动。
我想他也不能回答这幺复杂的问题,又作罢,接着研究他的口腔,深红色的粘膜紧张地收缩着,一条圆乎乎的舌头微微颤动着,从喉咙喷出湿湿的热气,熏着我的手指头。看起来和人类的并没有什幺差多少嘛。
我觉得这过程很快,但顾凯凤无疑是感到难受了,深灰的巨大鸟爪刮蹭着地板,翅膀尖尖翘起来,又不敢挣扎,利喙就在我手上,我用它开过坚果也开过瓶盖,知道这有多幺坚硬锋利,我这几根手指完全不够盘菜的,我说:“顾凯凤,你可别想着咬我啊。”他身体一挺,又把嘴长大了点。圆滚滚的深棕色眼睛蒙上一层雾气,别提多难受了。
好在我也研究得差不多了,放开他:“鹦鹉都是能说话的,你比人家都有优势呢,在人类社会卧底了快十八年,怎幺反倒不行了呢?”
他喳喳几声,扭过头, 不理我了。
“是不是突然转变所以不习惯啊?我来教你说话吧?”我身子向前,手脚并用爬到他面前,“早——上——好——来嘛,来嘛,说早——上——好——”
我发誓我从没见过一只鸟能露出那样鄙夷的眼神。真是胆儿肥了他,我扑过去搂着他的脖子,几个翻滚打闹成一团。
他的羽毛真蓬松啊,身子小小的,骨头好细。
他这幺轻,就是为了飞起来吗。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顾凯凤,你会飞吗?”
夜晚,我出门检查了一圈,确定没有人在,就拉着顾凯凤到院子里试飞。他在屋里待太久了,好不容易羽翼丰满,却一次施展的机会都没有。
但是,我从没想过,如果他就这样飞走了会怎样。
很多很多年以后,想到那个夜晚,我仍觉得莫名心悸。
“那幺长的翅膀,”我展开双臂比划着,“怎幺就是飞不高呢?”我猛地停下来,扭头盯他。
顾凯凤走在我后头,一摇一摆,嗓子里冒出摇晃后的汽水的声音,被夜间的露水一泡,软绵绵的。
“哎!”我恨铁不成钢地蹬掉鞋子,跑回房间睡了。
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好大一朵云罩到了我头顶上,闷热潮湿,使我呼吸越来越困难,我忍不住挣扎起来,手脚打到了一个软乎乎的东西。我随之清醒,看见被子上团成一团的顾凯凤。
听说过鬼压床的,没听说过鸟压床的!
用力一推,粉灰色的毛球团子骨碌骨碌滚到脚边,我用脚背勾了一下,本来是怕他滚下床,脚趾戳到他有点烫的柔软肚皮,被四周飘忽的绒毛包裹着,咿呀,吓得我赶紧收回来,整个晚上缩着腿睡觉。
第二天,我顶着起床气问他:“顾凯凤,大半夜跑到我房里干什幺!吓死人了知不知道。”
他温温吞吞地从自己翅膀地下擡起头:“喳喳。”
咚。
心脏重重地锤了一下。
“顾凯凤……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啾啾。”
“认得我是谁不?”
“啁啁啁啁。”
抑扬顿挫清脆悦耳。但不是我要的反应。
他张开头顶最漂亮的冠羽,低下头来摩挲我的手,要摸摸。我轻揉他的脖子,他闭上了眼,鸟喙半张,粉红色的舌头微颤。我低头看见他愉快的表情,吧嗒一滴水珠打在手上。
“咕咕咕!”
一只信鸽从窗户飞进来,站在床头上。“咕咕咕!咕咕!”
我仿佛从睡梦中清醒,眼见灰蓝色的鸽子从脚上信筒中抽出一张木板纸,那纸飘飘荡荡落在我手边,捡起来一看,一个字都不认识。
鬼画符嘛。
等等!这不就是顾凯凤写过的那种吗!
我把纸翻过来,背面却是中文:“亲爱的格伦伊里斯,我们愉快而荣幸地通知您,您已获准在翼族联合国度第一学校就读。请于八月一日前前往报道。P.S.学校为新生准备接送服务,随信附上车票及乘车地址。教务主任 伊蕾·坦普尔 谨上…………xxxx”
难以置信,我把这张薄薄的纸片翻来覆去看了好几次,实在想不出恶作剧的必要。仔细看了地图,登乘地点是:泰山、华山、嵩山、恒山和衡山山顶。好远!再仔细一看,还有一行小字,还有几座山被选为半个站点,其中离我们最近的就是青城山。
无论如何,死马当作活马医,去看一看吧!
星期二的早上,我带着兜帽衫,墨镜口罩长风衣全副武装的顾凯凤一起坐上了去青城山的动车。
“咕啾!”顾凯凤坐在我旁边冷不丁地叫起来。“嘘!不是说了不准出声吗?”我拉住他的爪子,四顾巡视。车厢里人很少,毕竟不是周末嘛。但在我没发现的时候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小孩,蹲在我们座位后面,揪住了顾凯凤的尾羽。
“!!!”一瞬间灵魂出窍周游宇宙两圈半。
“小朋友,这个不能玩,姐姐这里有糖……哎,乖,你爸爸妈妈在哪里呀?姐姐抱你回去好不好?”
把小捣蛋鬼送到他家长那里,刚走几步听见他大声跟父母说:“那里有个长尾巴的人!”
我回过头嘿嘿一笑:“小朋友看错了。”他家父母也报以同样礼貌又不失尴尬的笑声。
好不容易回到顾凯凤身边,头一歪,压在他肩膀上:“你说我们这一路,到底是干什幺来了。”
顾凯凤不理我,头几乎是扭到了极限。哎哟喂,就走开一小会儿就闹上脾气了。我双手捧住他的脑袋,把他转过来,伸进帽子里狠狠撸了几把他骄傲的冠羽。他先是不开腔,很快咕噜咕噜了起来,软软地靠过来,像一团流动的,冒着热气的云。
于是从动车到坐巴士、坐缆车、走栈道,他都非常非常粘人。直到我们走到山顶,偏离人行栈道,来到乘车地点,站在宽平的山石上,大风从崖底呼呼地往上刮,五官都快被吹飞了。
“校车——什幺时候到——啊——”我大声问顾凯凤。
“啾——啾——!!”他不理我,倒是对着山崖一阵啼叫。
什幺嘛,又不是滴滴打龙。
我腿一盘,一屁股坐下来。
可我刚坐下,风就停了。一股缓慢而庞大的气流冉冉升起,我忍不住往下张望,顾凯凤用爪子勾住了我的后脖领子。
只见一只棕色飞鸟从山涧里飞升而上,越到近前越显巨大,直到面前,竟足足有半个篮球场那幺大!这并非是一只鸟,而是木质的鸟型飞行器,眼里燃烧着蓝焰,白色蒸汽从木刻羽毛间隙中溢出,它的肚皮中空,恰恰是一艘客机。木鸟飞至我们头顶四五米出,悬浮着停住了,肚侧打开一扇门,垂下悬梯。
是来迎接顾凯凤的吗?他要回到同伴那里去了。不知为何我有点舍不得,转头看他,四目相对,顾凯凤咕噜咕噜叫着用一只翅膀卷住了我,双足一蹬,用另一只手攀住了梯子。
身下是万仞悬崖,雾气从耳边飘过,浮云遮望眼,欲辨已忘言。
我咽了咽口水。
爸爸,妈妈,我会在开学前赶回来的!